郑灵萱望着掌心未干的墨迹,突然想起朱大富在悔书上写的最后一笔——那是个歪歪扭扭的“人”字,撇脚还滴着泪似的墨点。
程七残魂碎裂的星子落进郑灵萱袖中时,她后颈的寒毛还竖得笔直。
顾修然的手虚虚护在她腰后,指节因紧绷而泛白——自星灯全灭那刻起,他便察觉到命纹坛的气场不对劲,此刻残魂消散的余波扫过两人,他喉结动了动,终究没问"你听见了什么",只将斗篷系带又往她颈间拢了拢。
"他说......"郑灵萱望着掌心幽蓝的碎光逐渐湮灭,声音轻得像被夜风吹散的雪,"他说我成了新的神。"她转身时,发间那片梧桐叶飘落,被顾修然接住,夹进了袖中。
顾修然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见过太多"神"的模样——高高在上的命簿仙官,翻云覆雨的江湖巨擘,可此刻映在他眼底的郑灵萱,眉峰还凝着未散的忧色,指尖沾着朱大富悔书上的墨渍,哪有半分神的模样?"去梅园吧。"他说,声音放得比平日更软,"你昨日说想看看新栽的绿萼梅。"
梅园的竹门虚掩着,门环上挂着七八个竹筒。
郑灵萱推门时,最底下那个"啪嗒"掉在青石板上,滚到她脚边。
竹节上歪歪扭扭刻着"王二牛"三个字,是西市卖糖画的小子。
她弯腰拾起,倒出里面的纸条——"想多活几年,好教我闺女画糖蝴蝶"。
竹案上早堆了半人高的竹筒。
郑灵萱解开发绳,纸页便像雪片般簌簌落在案上:"想孩子考上秀才"的字迹沾着墨点,该是农妇握不惯笔;"想和离后能再嫁"的纸角折着花,是绣娘的手;还有张揉成团的,展开是稚嫩的童体:"想阿爹别打娘"。
她的指尖抚过这些歪扭的字迹,喉头发紧。
三日前她在共议堂宣讲"人人可改命"时,百姓眼里的光比星灯还亮;可此刻摊开的愿望里,没有"义士善人"的宏愿,只有最烫的人间烟火。
她忽然想起朱大富疯癫时喊的"我给娘煎过药"——原来最本真的善,从来不在被改写的命格里,而在未被抹去的记忆里。
"灵萱?"顾修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犹豫。
他站在梅树下,月光透过枝桠落了他半肩,手中握着块焦黑的木片,边缘还沾着未完全烧尽的木屑。
郑灵萱转身时,案角的狼毫"当啷"掉进砚台。
她望着那块木片,忽然想起半月前原初书斋走水——那是存放历代命簿的地方,她原以为只是意外。"这是......"
"书斋后墙的梁木。"顾修然走近,木片上的焦痕在月光下泛着暗红,"我今日去查起火原因,在瓦砾堆里翻到的。"他将木片递到她面前,指腹轻轻拂过一道浅刻的痕迹,"有人在梁上刻了字,烧了大半,只剩这半行。"
郑灵萱凑近细看。
焦黑的木纹里,隐约能辨出几个小字:"若她写下'我愿永留',则穿书之门永闭。"她的呼吸陡然一滞——这是她从未听过的规矩。
穿书者本应完成任务便离开,可自第一个世界起,她总觉得有根线牵着,让她舍不得走。
"你一直没写这句话。"顾修然的声音低下去,像被风吹皱的潭水,"是不是......在等我问你?"
梅园的风突然大了。
郑灵萱望着满树梅花在风里摇晃,想起初遇顾修然时,他站在山巅的雪雾里,眼睛亮得像星子;想起他替朱大富理衣领时的温柔,想起他每次在她迷茫时递来的那盏茶。"我在等一个人。"她轻声说,指尖掠过他掌心里的木片,"不是我写的,也能走进我的世界。"
一片绿萼梅飘落在木片上,恰好盖住"永留"二字。
顾修然望着她发顶的梅花,喉结动了动,终是将木片收进怀中。
远处传来更鼓,已是三更天。
郑灵萱转身回到案前,狼毫饱蘸浓墨。
她望着窗外的梅花,想起朱大富歪扭的"人"字,想起老妇说的"疼说明你还活着",笔尖在《新命律》上顿了顿,落下第三行:"不得以善之名,行改人之实。"
墨迹未干时,苏瑶的信鸽扑棱棱落在窗沿。
郑灵萱解下鸽腿上的纸条,是苏瑶的小楷:"新命律前两则已传遍江湖,百姓都说'比旧命簿暖'。"她望着案头堆积的愿望竹筒,忽然觉得那些歪扭的字迹,比任何律条都珍贵。
顾修然走到她身后,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明日,"郑灵萱说,指尖轻轻抚过《新命律》的卷首,"我想把这个交给苏瑶。"
"然后呢?"
"梅园的梅树该修枝了。"她侧头对他笑,眼尾的细纹里盛着月光,"总不能让绿萼梅,被杂枝压坏了。"
顾修然望着她眼底的光,忽然明白程七残魂说的"火种"是什么——不是神的权柄,是站在这里的人,愿意弯下腰,接住人间最烫的愿望。
他伸手将她鬓角的梅花别正,轻声道:"我帮你磨墨。"
窗外,第一缕晨光已爬上梅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