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然的剑穗突然缠上她手腕。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指腹摩挲着她腕间新添的命簿纹路:"你要放他们进来?"
"修然,你见过困在笼里的鸟吗?"郑灵萱反手握住他的手,指腹蹭过他虎口的剑茧,"从前他们是执笼的人,现在笼门反锁在他们身上了。"她抬眼望向山脚下那三个踉跄的身影,雪地上拖出三道血痕,"打开逆鳞门。"
"夫人!"周剑飞从暗哨奔来,腰间铁剑震得鞘鸣,"那些执笔人手上沾过义士的血!
您忘了上个月被他们改命的张铁匠?
他本该寿终正寝,却被写成坠崖——"
"我记得。"郑灵萱打断他,目光扫过周剑飞泛红的眼尾,那是替张铁匠收尸时蹭的血,"但我更记得程七说的话:'被写的人,和执笔的人,都是命簿里的墨。
'现在墨要自己选颜色了。"她转向李小红,"去开正门,铺红毯。"
李小红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应了声"是",转身时发间银簪划出冷光。
顾修然的拇指轻轻掐了下她手腕,低笑里带着无奈:"你总爱做些疯事。"可他的指尖却悄悄勾住她衣摆,像怕她突然消失。
山风卷着雪粒子灌进山门时,三个执笔者跌跪在地。
他们卸了黑甲,露出底下染墨的素衣,左胸处都缝着命簿特有的云纹——此刻被血浸透,像三朵开败的墨梅。
为首的是个青衫男子,右耳缺了半只,他抬头时,郑灵萱看见他眼底的血丝里浮着墨点:"我们...不想再改别人了。"他的声音像破风箱,"昨夜我梦见自己被写成'某月某日暴毙,无亲友收尸',连名字都被涂掉了。"
胡昭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
她眉心的梅花纹在雪地里格外鲜艳,手里攥着块温热的姜糖——那是方才张翠花塞给她的。"吃。"她蹲下身,把姜糖塞进青衫男子嘴里,"甜的,不是墨味。"男子浑身剧震,眼泪砸在姜糖上,把糖块泡成了琥珀色。
"带他们去偏殿换衣服。"郑灵萱对李小红颔首,又转向周剑飞,"去把张铁匠的儿子带来。"她望着青衫男子颤抖的后背,轻声道:"让他当面问问,当年改命是不是出于自愿。"
月上中天时,逆鳞堂的演武场被千盏琉璃灯填满。
灯芯是用被改写者的发丝缠的,灯油掺了程七给的归墟残气,火苗烧得极静,像落在雪地上的星子。
郑灵萱站在阵眼,怀里抱着那卷"自由命簿"——封皮是胡昭用自己的绣帕裁的,边角还留着未拆的线头。
"每人写一句。"她展开命簿,纸页泛着珍珠母贝的光,"写你想要的命。"
第一个提笔的是青衫男子。
他的手还在抖,笔尖蘸了程七给的"心血墨",在纸页上歪歪扭扭写下:"我想给妻子过个生辰,她等了十年。"
胡昭踮脚看了眼,突然抽了抽鼻子。
她抢过笔,字迹却比他稳当许多:"我想在春天种棵梅树,等雀儿来唱歌。"
周剑飞挠了挠头,铁剑往地上一拄:"我想不做英雄,想在老家开个武馆,教小娃娃打拳。"他写完后耳尖发红,偷偷瞥了眼郑灵萱,见她笑,才松了口气。
李小红最后写。
她的字是影卫特有的瘦金体,每个笔画都带着杀气,却在最后收得极软:"我想...不用再藏在影子里。"
千灯突然齐鸣。
那是种类似玉磬的清响,从每盏灯芯里漫出来,震得命簿纸页簌簌翻卷。
郑灵萱怀里的卷轴突然泛起金光,与天际那道若隐若现的命簿虚影交叠——她分明看见,虚空中的命簿上,那些被涂改掉的名字正在重新浮现,像春雪融化后的新绿。
"你不是在反抗书写。"程七的残魂突然凝实了些,他望着交叠的金光,眼角的刀疤泛着淡红,"你是在创造新的书写。"
话音未落,天际传来裂帛声。
黑雨毫无征兆地落下来。
每一滴雨都裹着黑雾,落地时"啪"地绽开,变成面青铜镜。
郑灵萱抬头,看见雨幕里浮着无数张自己的脸——有披头散发的乞丐,有血溅衣襟的魔头,有瞪着空洞眼睛的疯妇,还有具躺在乱葬岗的尸体。
每张脸都在重复同一句话:"你逃不掉的,你是命簿的第486次修正目标——回归原点。"
顾修然的剑"嗡"地出鞘。
他将郑灵萱护在身后,剑气搅碎了三片雨幕,可更多镜子在雪地上铺开。
有面镜子突然凑近,映出的画面让郑灵萱呼吸一滞——那是座梅园,她和顾修然并肩而立,他手里端着碗热汤,她的发间别着朵梅花,两人都在笑。
"这次...别再改我了。"镜中传来她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像十二岁穿越时母亲抚她额头的温度。
顾修然的剑突然顿住。
他侧头看她,眼尾的红痕在镜光里格外醒目:"阿萱?"
郑灵萱伸手触碰镜面。
指尖即将贴上的瞬间,镜子"咔"地裂开,映出的梅园开始崩解。
她望着碎片里自己颤抖的倒影,突然笑了:"修然,你看。"她指向天际,那里的命簿虚影正在褪色,"他们怕了。"
黑雨仍在落,镜子仍在碎。
但逆鳞堂的千灯却烧得更亮了,灯芯里的发丝泛着暖光,像无数条正在生长的根须,扎进雪地,扎进命簿,扎进所有被写过、改过后,终于敢说"我想要"的人心里。
最后那面映着梅园的镜子碎成齑粉时,有片极小的碎片落在郑灵萱脚边。
她弯腰拾起,看见碎片里还剩半张顾修然的脸——他在笑,和镜中梅园里的笑一模一样。
山风卷着雪粒子掠过演武场,将"自由命簿"的纸页吹得哗哗作响。
最新一页的最下方,不知何时多了行字,是顾修然的笔迹,带着剑气的锋锐:"我想和她,写完所有未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