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郑灵萱已立在坛上。
昨夜被风掀起的命簿边角还沾着露,她指尖悬在半空中,沿着香灰残留的字迹轻轻描摹——“第484次修正启动”。
雾水沾湿了她的裙角,凉意顺着脚踝爬上来,却比不过心中翻涌的清明:那些修正从不是随机的,是命簿在恐惧。
恐惧她看透这层层叠叠的改写里,藏着最原始的真相——被写者,终要握笔。
“昨夜没合眼。”顾修然的声音裹着沉水香漫过来。
他旧年的青衫搭在她肩头,带着体温的布料将她整个人拢进熟悉的气息里。
郑灵萱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定是站在两步开外,目光落在她发顶,像从前无数次守着她熬药、看她翻书时那样。
“在想怎么让‘被写者’变成‘共写者’?”他又问,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散了晨雾里的思绪。
郑灵萱转身,看见他眼底未褪的青黑——原来他也没睡。
“不是共写。”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雾水打湿的鬓角,指腹擦过他耳后那道淡疤,那是上次替她挡刀留下的,“是重写。他们用命簿改人,我用人心改命簿。”
顾修然的手指在身侧蜷了蜷,又慢慢松开,握住她垂落的手。
指节相扣的温度透过晨雾传来,像两颗烧红的炭,要把这混沌的天烧出个窟窿来。
“召苏瑶他们吧。”郑灵萱抽回手,指尖叩了叩坛边的青铜香炉,“该掀底牌了。”
苏瑶来得最快。
她抱着一卷竹帛冲进堂时,发尾还沾着露水,见着郑灵萱便要行大礼,被顾修然抬手拦住:“说重点。”
“执笔人异动。”苏瑶展开竹帛,指尖点在第三行墨迹上,“七人连续三夜在梦中写‘我是谁’,三人今早拒绝执行清除指令——”她抬眼,眼底闪着兴奋的光,“影卫截到他们私语,说‘名字改多了,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林婉儿提着药箱跟进来,药香混着苏瑶身上的墨香,在堂中织成张网。
她低头翻找着药瓶,声音轻却清晰:“我查了他们的药单——每日辰时注射‘清心露’。这药压制情绪波动,像给心裹层布。”
“怕情绪失控。”郑灵萱冷笑,指尖敲了敲桌案,“那就给他们更多情绪。”
李小红不知何时立在门边,抱臂望着众人,闻言目光一凛:“换清心露?”
“换牵魂露。”林婉儿从药箱里取出个青瓷瓶,瓶身映着晨光,泛着幽蓝的光,“我用忘忧草、相思子配的,能放大记忆里的遗憾与执念。他们不是要当没有情绪的执笔人么?”她指尖抚过瓶身,声音突然低下去,“那就让他们想起……自己还是人。”
李小红上前接过药瓶,指腹擦过瓶底的暗纹——那是郑灵萱亲自刻的“逆鳞”二字。
“今夜子时。”她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眼郑灵萱,“小姐,我会让影卫盯着,不伤性命。”
“要的就是他们活着。”郑灵萱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下,转头对苏瑶道,“把执笔人家属的消息整理出来,越细越好。”
苏瑶应了声,抱着竹帛退下时,裙角扫过门槛发出轻响。
林婉儿收拾药箱的手顿了顿:“他们若撑不住……”
“撑不住才好。”郑灵萱替她把药瓶扣紧,“命簿靠‘绝对正确’立威,我要让它看见——‘错误’也有价值。”
是夜。
郑灵萱在堂中翻着旧卷宗,忽闻窗外风声骤紧。
李小红掀帘进来时,发间沾着星子似的碎雪——原来不知何时,雾已凝成细雪。
“成了。”她解下腰间匕首搁在案上,金属与木案相撞的轻响里,是难掩的雀跃,“三个执笔人崩溃。一个抱着笔哭,说‘我娘死那年,我本该回家’;一个撕了半本命簿,喊‘她本叫阿禾,不是什么苏侧妃’;还有个……”她声音低下去,“跪在地上给十年前被他改死的姑娘烧纸。”
郑灵萱放下卷宗,指节抵着下巴笑。
那笑先漫过眼尾,再爬上唇角,最后落进眼底,像雪地里突然绽开的红梅。
“程七来了。”顾修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堂中烛火忽明忽暗,程七的虚影浮现在香案前。
他穿的还是旧年的墨色官服,腰间玉佩却没了——郑灵萱记得,那是他替幼主挡刀时碎的。
“你这是在挖命簿的根。”程七的声音像生锈的刀,刮得人耳底生疼。
“它本就长在烂土里。”郑灵萱起身,走到他虚影前,“你当年改了多少‘不合规矩的爱’?改到最后,人间再无真心。”
程七的虚影晃了晃,像被风吹散的烟。
他沉默良久,终于说:“我曾替先帝改了十七对鸳鸯谱……”
话音未落,顾修然突然按住郑灵萱的肩。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堂外雪光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指尖正轻轻敲着廊下的青石,一下,两下,像在敲什么未说出口的计策。
“明日……”顾修然转头看她,眼底有星火在攒动,“或许有个法子,能让更多人握住笔。”
郑灵萱望着他眼里的光,忽然想起初穿来时,他站在破庙外,月光落进他袖中,像落进一潭深不见底的湖。
如今那潭湖翻起了浪,要卷着他们,卷着所有被写过、改过的人,去撞一撞命簿的墙。
雪还在下。
落在命簿残页上,落在程七消散的虚影里,落在顾修然欲言又止的唇畔。
郑灵萱伸手接住一片雪,看它在掌心里化出小水洼——像极了那些被修正前、最鲜活的模样。
而这一次,该换他们写了。顾修然提出计策时,天刚蒙蒙亮。
他立在檐下,雪水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石上砸出细密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