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牵涉面可能极广、严重威胁到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有组织的、系统性的腐败犯罪行为!”
“我同意!”市公安局的局长,一位满脸刚毅的军转干部,第一个表态,“从‘魏东’这条线索看,很可能与我们一直在追踪的、一些涉黑涉恶团伙有关。我建议,立即采取行动,不能再让这些‘建筑垃圾’,流入任何一个工地!”
“住建部门完全配合!我们将立刻对所有涉及‘广源建材’的项目,下达《停工整改通知》,并对已使用的材料,进行全面的、破坏性的抽样复检!”
“审计这边,已经初步锁定了几个可疑的、用于走账的个人账户,随时可以进行冻结!”
……
意见,在极短的时间内,就高度统一。
最终,市纪委书记一锤定音:
“我宣布,立即成立由市纪委监委牵头,公安、住"建、审计等多部门联合参与的‘棚改项目供应链专项联合调查组’!对广源建材贸易有限公司及其关联人员,展开全面、深入、彻底的调查!”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赵承平的身上。
“赵承平同志,在此次事件中,你表现出了高度的政治敏锐性和专业的调查能力。经研究决定,由你担任联合调查组的联络员,负责协调各部门工作,确保信息畅通、行动统一。”
联合调查组的成立,如同一声平地惊雷,其行动效率,也展现出了雷霆万钧之势。
会议结束后的第一个小时,一封盖着市纪委监委、市住建局、市财政局三方红色印章的《关于暂停支付“广源建材贸易有限公司”所有项目工程款项的紧急通知》,便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加密系统,下发到了所有相关单位的财务部门。
那条支撑着“广源建材”这具庞大躯体的、最主要的资金大动脉,被瞬间、精准地、彻底掐断了。
第二个小时,一支由市审计局经济责任审计处处长刘建军亲自带队的、八人组成的精英审计小组,便已经出现在了“广源建材”那栋位于城乡结合部的、毫不起眼的三层办公楼下。
他们人手一个厚重的黑色公文箱,表情冷峻,步伐坚定,像一支准备对敌方堡垒发起总攻的金融特种部队。
而在市纪委的临时办公室里,赵承平也正进行着他自己的“战前交接”。
“老刘,”赵承平将一个加密U盘,和一沓他亲手标注过的、打印出来的行车轨迹图,郑重地交到了即将出发的刘建军手中,“这是我前期摸排到的所有线索。重点是这几个时间点,这几笔与送货时间能对应上的、打入不同个人账户的小额款项。还有这个‘魏东’,他是突破口,但也是个马蜂窝,先不要惊动他。从外围,从这些看似无关的资金流水开始查。”
刘建军接过材料,点了点头,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明白。打蛇,要先敲七寸。但要找到七寸,就得先顺着它这身滑溜溜的皮,一寸一寸地摸过去。放心吧,承平,跟账本打了半辈子交道,我就不信,天底下有擦得一干二净的屁股。”
看着刘建军带领的审计组驱车离去,赵承平的内心,第一次,有了一种大局在握的踏实感。
他相信,只要审计这把最锋利的手术刀能够切进去,那么“广源建材”这个毒瘤内部,那些腐烂的、溃败的、见不得光的组织和血管,就必然会暴露在阳光之下。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他的对手。
他没有想到,他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硬碰硬的攻坚战,而是一场令人筋疲力尽、意志消磨的——泥潭之战。
审计组的进驻,并没有遇到任何想象中的激烈抵抗。
“广源建材”的法人代表,那个在股东名单上占股80%的王广源,亲自在门口迎接。他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岁出头、身材微胖、脸上永远挂着一副憨厚而谦卑笑容的男人。
“哎哟,欢迎各位领导,欢迎各位领导莅临指导工作!”他一边点头哈腰地散着烟,一边热情地招呼着,“我们公司,一定全力配合,绝对全力配合调查!”
他将审计组让进了那间最大的会议室,并立刻让财务人员,将所有的账本、凭证、和电脑,都搬了进去。态度之诚恳,配合度之高,让几个年轻的审计员,都感到有些意外。
然而,当他们真正开始查账时,才明白,王广源那副“笑脸”背后,隐藏着怎样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这不是账本,这是一个迷宫。
刘建军在审计行业摸爬滚打了三十年,什么样的烂账、假账没有见过?但他从未见过如此……混乱到、几乎称得上是“后现代主义”的账目。
纸质的流水账、电脑里的EXCEL表格、还有几本用小学生作业本记的、字迹潦草的现金收支记录,三套账,互相之间,根本就对不上。
大量的采购合同,后面附的却是毫不相干的餐饮或住宿发票。
好几笔高达数十万的“材料预付款”,打款对象,竟然是一些注册在偏远县城的、经营范围为“农产品销售”的个体工商户。
而最大宗的支出,则是一笔笔被简单标注为“劳务费”、“差旅费”、“业务招待费”的、没有任何明细的现金提款。这些现金的去向,如同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也无从追查。
这已经不是“做假账”了。做假账,至少还需要一个基本的、自洽的逻辑闭环。
而“广源建材”的账,根本没有逻辑。它就像一个精神病人,在梦游中,胡乱涂鸦的呓语。
年轻的审计员小张,对着一笔凭空多出来的、七万六千三百二十一块五毛二的“其他应收款”,用尽了所有方法,核算了三个小时,最终还是无法平账。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将笔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
“刘处,这根本就不是账!这就是一堆废纸!”
而每当刘建军拿着一笔疑点重重的款项,去质问王广源时,那个男人,总会立刻露出一副比审计员还要痛苦和无辜的表情。
“哎呀,刘处长,您问这个啊……”他会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脑门,满脸懊悔地说,“您看看我这脑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这家公司,平时都是说这笔钱?让我想想……哦,好像是,好像是年底给几个工地的工头,包的红包吧?对,应该是,应该是……哎,当时那个凭证,也不知塞哪儿去了,我让他们找,让他们马上找!”
他永远不会直接拒绝,也永远不会给出确切的答案。
他就像一个被放在田地里,用来吓唬乌鸦的、微笑的“稻草人”。你看着他,他好像就在那里,逆来顺受,任你摆布。可实际上,他的身体里,塞满了稻草,空空如也。你用尽全力一拳打过去,最终,只会陷入那片柔软而虚无的混沌之中,根本无法伤其分毫。
审计工作,在进行了整整三天后,陷入了彻底的僵局。
每天深夜,赵承平都会接到刘建军打来的、充满了疲惫与挫败感的电话。
“承平,我们可能想错了。”电话那头,刘建军的声音,沙哑而沉重,“这家公司,根本没有‘账’。它就是一个资金的‘中转黑洞’。
大笔的工程款项,从左手进来,立刻就被拆分成无数股小溪,从右手流了出去,根本不留任何痕迹。
公司负责人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肯提供完整凭证。
整整三天,市审计局最精锐的力量,被困在了一个由假账、烂账和那个“微笑稻草人”王广源共同构建的财务泥潭里,寸步难行。
赵承平独自坐在联合调查组的临时办公室里,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他面前的白板上,画满了复杂的资金流向箭头,但最终,每一条线,都指向了一个巨大的、用红色马克笔画出的问号。
他意识到,自己和整个调查组,可能都犯了一个经验主义的错误。
他们习惯于从账本上寻找答案,相信“资金流”是揭露一切腐败犯罪的“阿喀琉斯之踵”。但对手显然也深谙此道。他们用一种近乎自爆的、同归于尽的方式,将自己的财务系统,变成了一片无法航行的“数据沼泽”。他们就是用“混乱”本身,作为最坚固的盾牌。
你不能指望从一堆被彻底搅碎的、真假混杂的拼图里,还原出完整的画面。
赵承平缓缓站起身,目光从满是数字和箭头的白板上移开,投向了墙上那张巨大的城市地图。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重重地,点在了那个他曾经去过的、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广源建材”仓库的坐标上。
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
——如果敌人销毁了语言(账本),那么,就让沉默的物体(物证),自己开口说话。
他拿起外套,拨通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打给住建局派驻调查组的两位年轻同事,小李和小张,他们都是工程质量监督科的业务骨干。另一个,是打给那个还在泥潭里挣扎的刘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