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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5章 高仙芝的冷酷和疯狂(2 / 2)

整个队伍由都尉陈勇统领指挥。

此时陈勇骑在一匹同样强壮有力的黑马之上,眉头深锁,面色比头顶低垂翻滚的乌云还要阴沉三分,焦灼的目光如同滚烫的烙铁在每一辆深陷泥沼中挣扎的牛车上反复灼烧。

“入他娘的!又陷了!前轮!前轮卡死了!快!一起推!用力!”操作手中领头的大匠、脸上带着刀疤的王老魁扯着早已嘶哑的嗓子怒吼,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暴躁。

他第一个跳下几乎被泥浆没过的车轮,泥水瞬间淹到他的大腿。

后面十几个工匠和护卫亲兵咒骂着纷纷跳入齐膝深的冰冷泥潭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透过湿透的裤管直冲头顶,让牙齿都开始不由自主地打战。

十几双肌肉虬结的胳膊爆发出震天的呼号,合力顶向沉重牛车的一侧。拉车的两头犍牛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哞……哞……”声,脖颈上的粗大血管暴起,鼻孔里喷出滚滚白雾,四只强壮的蹄子在粘稠得如同浆糊的泥浆中徒劳地蹬踏挣扎,溅起大片脏污的水花。

巨大的车轮如同被无数无形手臂拉扯住,每一次令人牙酸的缓慢转动,都伴随着木轴被挤压摩擦发出的尖利刺耳的“吱呀……嘎吱……”呻吟,令人担心下一刻这辛苦打造的战车便要在这荒山野岭里彻底散架。

这群匠人的首领,被军中尊称为“大匠都尉”的于铁山(因制造改良军械的卓绝功勋,被破格授予都尉武职衔),正勒马站立在一片稍高的石坡上,雨水顺着油布的缝隙渗进领口,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冷,让他牙关紧咬。

他望着眼前如同炼狱般的景象——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抽打着在泥沼中拼命挣扎的袍泽和牲畜,一种沉重的无力感混合着刺骨的寒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这个面容刚毅、带着火炉与铁锤痕迹烙印的汉子,眼神深处亦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一名年轻的操作手手脚并用,几乎是跌爬着来到他马侧,脸上满是被雨水冲花的污泥,声音抖得几乎连不成句:“于……于头儿!这鬼天气…这鸟路…比那张都尉说的难走百倍不止!咱们…咱们在天黑前真能赶到青平城吗?”

他抬头望着头顶铅灰色、深不见底的阴沉天空,那里看不到一丝一毫日光移动的痕迹,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而令人心焦。

于铁山猛地吐出一口带着寒气、混着泥腥味的口水,似乎想把胸腔里那股压抑和晦气都统统吐出去。

他强打起精神,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少听他娘的危言耸听!”

他用力挥了挥手,打断年轻匠人的绝望情绪,仿佛要驱散盘踞在眼前的阴霾,“不良府的人走过两趟!用沙漏精确计量过路程耗时!这路是难比登天,但绝不是绝路!老天没把口子给咱们彻底封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长长一串在泥泞中挣扎扭动的牛车队伍,斩钉截铁地吼道:“我们已经走了整整七天七夜!七天七夜!这最后一道坎儿,就算是用牙啃,也得给老子啃过去!今天!无论如何,砸锅卖铁也得把炮推到青平城墙根下!高大帅的军令是铁打的!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刀!”

他扬起鞭子,指向队伍后方烟雨弥漫中若隐若现的一支队伍,那队伍行进显得相对有序,沉重的油毡布严密覆盖着牛车上的货物,上面压着防水的粗厚苫布——那里是同样宝贵的、整支大军最后的希望之一——危险易燃易爆的火药辎重。

“你看看人家!火药!一点就着!比咱们这铁疙瘩金贵多了吧?人家一路小心翼翼,防潮做得滴水不漏,到现在一辆车都没出事!”他语气中不自觉地透出浓重的羡慕和深深的压力,“高大帅昨晚军议!一听说咱们路上丢了两架回回炮的消息,那眼神……啧!”

他摇着头,做了个切割的手势,“刀子似的!直刮骨缝!要是天黑前再看不到咱们的人马炮架子,要是再闹出点差错……”

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疲惫而惊恐的脸,“到时候,别说咱们这两百多号兄弟,就算是陈都尉和你我,捆一块儿也吃不消大帅雷霆之怒!脑袋搬家都算轻的!”

他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踏水声传来。

一个裹在湿透皮袄里的亲兵传令兵,踏着没脚深的泥水艰难地小跑过来,喘着气抬手敬礼:“于都尉!陈都尉请您火速过去!有要事相商!”

于铁山的心“咯噔”一下,瞬间沉了下去,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来了!他最担心的麻烦终于来了!

他不再废话,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泥水四溅。

骏马发出一声嘶鸣,驮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费力地在泥水中跋涉前进,溅起的冰冷泥点不断拍打在他的铠甲和裤腿上。

雨水打在冰冷的铁甲上,发出一片细碎而又连绵不绝的“啪嗒”声,如同丧钟敲响前密集的催鼓,一声声都敲在他的心尖上。

陈勇此时正焦躁地在稍显平整的石滩边缘来回踱步,雨水顺着他的锁甲外罩的皮甲流淌下来。

他身边的几个亲兵头领脸色也如同天色般阴沉,几人正交头接耳,低声而快速地交谈着什么。

陈勇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见到于铁山过来,他脸上立刻挤出一个无比勉强、甚至有些讨好的笑容,连忙抱拳道:“于都尉!辛苦辛苦!真是百忙之中叨扰了!快请!”

他上前一步,声音里透着焦灼和明显的不安,“本将请你速来,实在是有心病难除啊……是想问问……咱们这二十架抛石机,如今未抵青平,就损失两架……”

他伸出两根手指,声音都有些发颤,“此乃国之重器!这一下子缺了两架,届时攻城,火力是否还堪用?高大帅将此攻拔坚城之利器托付本将押运,这责任如山!本将……本将这几日来,辗转反侧,实在是忧心如焚!恐怕……难以向大帅交代啊!”

他话语间的焦虑几乎要溢出,如同沸腾的热水,灼烧着他和于铁山的神经。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搓揉着皮甲边缘,眼神不断瞟向远处连绵的雨幕,仿佛高大帅那冷酷如冰的审视目光随时会穿透雨帘。

于铁山看着陈勇这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心中那股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烦躁再次翻涌起来,甚至带着几分鄙夷。

比起这庸常的担忧,他心底那更为深沉、如同黑暗冰河般的恐惧才真正啃噬着他的灵魂。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混杂着雨水直灌入肺腑,强压下翻滚的情绪。

他用力挺直被雨水压得有些佝偻的脊梁,让声音显得平静而充满力量(尽管他自己都感到一丝虚浮):“陈都尉安心!”

他斩钉截铁地说,每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雨水中,“二十架原是为确保万无一失!减少两架,对火力总体虽有不小影响,但——这巨炮威力绝伦!集中力量,只需于城墙一点,连续轰击!凭青平城那老旧的包砖夯土墙体,绝非其对手!”

他伸出拳头,猛地向下一砸,仿佛砸在无形的城墙之上,“破开城门或轰塌城墙一段通道,足矣!关键在于——”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如同铁凿凿在岩石上发出铿锵之声,“我们所有人!所有器械!必须在天黑之前!准时、完好地出现在青平城下!”

这句话清晰地指出了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最大难关——时间和路途!

“那就好,那就好啊……”陈勇的表情明显松弛下来,长舒一口气,仿佛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漂浮的稻草,脸上挤出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切。

“唉!只是这路……这鬼老天!真是千难万难啊!”他发出一声沉重的、几乎要将心肺都吐出来的叹息,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

于铁山看着陈勇那唉声叹气、茫然无措的样子,心头却像被寒冰包裹着,比陈勇清醒、也更痛苦万分。

他心中冷笑一声,默默想道:你这点担心算得了什么?你可知道,在高仙芝那把冷酷如同冰山的算计尺上,几架耗费了国库无数、千里运来的抛石机究竟价值几何?

他脑中异常清晰地浮现出七天来经历的每一幕:出发时浩浩荡荡三十辆满载部件的牛车,如今只剩下十八辆在泥沼里挣扎。

那丢失的两架,并非他们保管不善,而正是行军途中突遇一次致命险情——一处陡坡因大雨冲刷完全泥化软化,沉重的牛车根本无法支撑,眼睁睁看着两车价值连城的装备直接滑入深不见底的山涧,连人带牛当场粉身碎骨!

这样恐怖的损毁,高仙芝当时只是冷冷地扫过损失报告,一言不发,只在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冰冷到极点的弧线。

那冰冷的眼神至今烙印在于铁山的脑海里。

然而接下来的军令却是更加无情、也更加明确地传达:“抛车有损非尔等之过。然军令如山——行军速度绝不可再延误!后续若有轮辐损坏、牛马乏力者,当机立断,拆解核心部件轻装携行!其余就地……尽速处置!”

那“处置”二字后隐藏的真正含义——是毁弃!

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高仙芝那道渗透着绝对意志命令的分量——“不惜一切代价保证行军速度!”这“代价”二字像淬毒的钢针,日日夜夜扎在于铁山的神经上。

他亲眼目睹高仙芝如何像丢弃一条破麻袋般,遗弃了那个跟随他多年的伤兵,任其在野兽环伺、天寒地冻的荒山中自生自灭!

在那个场景里,高仙芝眼中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冰冷如万载玄冰。

区区几架抛石机、几百个火器师的性命?

在这位铁血大帅权衡胜负的天平上,在关乎最终胜利的伟大目标面前,它们的重量恐怕还比不上一个时辰的行军速度!

现在,陈勇在这里为抛石机的损失和可能的战斗力损失担忧焦虑,忧心忡忡得几乎要哭出来,却连留下几个人抢修另一辆在深沟旁几乎散架的抛车的胆量都没有。

只因为高仙芝的命令是绝对的圣旨,不容一丝一毫的质疑和打折扣!

行军速度必须压榨到极致——哪怕是用袍泽的血汗骨肉来润滑车轮!

高仙芝的冷酷逻辑如同他手中那把冰冷的横刀:跟不上,就是没用的拖累!就是弃子!毫不怜悯!

这就是战争最赤裸、最残酷的法则。

它的书写不仅需要敌人的血肉,更需要用己方的牺牲和泪水作为墨汁。

于铁山无比确信,只要他们这两百名技术精湛的火器师以及这沉重的国之重器最终成了整支大军向青平城冲刺的累赘,严重拖慢高仙芝那精确到滴漏计时的致命行程——那位铁帅绝对会毫不犹豫地下令,将他们连同这攻城凶器一同遗弃在这冰冷的祁连山风雨之中!绝不会有丝毫怜惜!

他参与过安西那场级别极高、气氛极端凝重的机密军事会议。

高仙芝站在巨大的沙盘前,如山的威压感弥漫整个营帐。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同寒泉滴落冻石,推演着每一种可能的突发状况,眼神锐利得如同能穿透时空,预见战局的每一步变化。

虽然高仙芝当时并未明言,但于铁山以其火器师的敏锐和生死搏杀边缘磨砺出的洞察力,极其清晰地捕捉到一个令他脊椎发凉的暗示——这位铁血主帅心中至少准备了三条截然不同的破城道路!

其中必然有一条,是预设了他们这些笨重庞大的攻城器械最终无法按时抵达青平城下的!

当这个预设成为现实,那破城的主力便会瞬间切换为最为原始、最为血腥、也最耗费性命的蚁附强攻!

用无数的血肉之躯、用年轻的生命去冲击坚城,用梯架,用尸体去铺出一条通往城头的道路!

想到那将会是何等惨烈、尸山血海的景象,于铁山就感到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上头顶。

“不!绝不能那样!必须赶到!”这个无声的怒吼如同沉寂火山在地底的咆哮,在于铁山的心底疯狂翻涌,燃烧着他每一寸理智。

他带着这两百号肝胆相照、在长安城炉火边和工坊里熬白了头、技艺精湛的弟兄们,舍弃了长安的繁华安逸,跋涉千里,风餐露宿,穿过茫茫戈壁,爬上这高寒的祁连山脉,历经无数的风险,不是为了在这最后一步,被无情地遗弃,成为功勋路旁的枯骨!

他们是为了让这大唐铸造的国之重器,在敌人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青平城墙上轰出粉碎性的裂口!

是为了在城墙崩裂的轰鸣巨响中,书写属于工匠的盖世功勋!是为了光耀门楣,是为了将这用智慧与血汗凝结的辉煌胜利之名传唱后世!

他脑中高速闪过情报文书里关于青平城的关键描述:一座规模不算宏伟,但扼守河湟要冲的石头要塞,城垣全部用河床巨石及韧性黄土构筑,异常坚固。

因其吐蕃赞普赤德祖赞此时正率领主力大军在遥远的蜀地边界与唐军另一支人马僵持角力,这腹心要害之地的守备确实出现了一些松弛迹象——情报称,白天城门多洞开,方便商旅往来盘查,虽盘查严格,但也非无懈可击。

然而,“松懈”永远是相对的!

一旦这寂静被青平城头骤然响起的警钟撕裂,一旦攻城战火燃起,那散布在青平城周遭如同鬣狗般的吐蕃众多部落游骑,最快只需半日,最迟不过一天,必然会像嗅到血腥气的野狼群,从四面八方的草原、河谷、丘陵中蜂拥而至!那时,围城之军,将立即变为待宰的猎物!

一个冰冷刺骨的现实在于铁山心头炸开——他们的粮草!

整个大军只携行了八天的干粮!如今已是第七个昼夜!粮秣即将告罄,仅剩最后一天的救命口粮!

这意味着什么?这冰冷的数字意味着——他们只有一天!

精确地说,是攻城行动开始后,十二个时辰!

一个昼夜!一旦攻城之战打响,十二个时辰之内,必须砸破青平城!必须冲进去!

必须以城内的存粮接济这万把张饥肠辘辘的嘴!

否则,等待这支孤悬敌境的奇袭之师的,将是无情的断粮!

紧接着就是雪上加霜——四面八方如同苍蝇闻到腐肉般涌来的吐蕃援军!

他们将会被彻底困死、碾碎在这座原计划中应该被踏破的坚固城堡之下!

到那时,他和他的弟兄们拼尽全力护送到城下的这些沉重凶器,要么在绝望中被亲手浇上火油、点燃引信炸成齑粉,要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成为吐蕃人耀武扬威、转而攻击大唐同袍的可怕战利品!

高仙芝的奇袭计划,如同在万丈深渊的绝壁上仅踩着一根潮湿腐朽的绳索前行!

大胆、疯狂、凶险,却又带着令人窒息的致命魅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