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第886章 高仙芝兵临青平城(1 / 2)

冷风呼啸着扑打在青平城低矮的土黄色城墙上,如无数无形粗糙的手掌在古老的夯土上反复抓挠。

赤拨瓜多府邸那扇用整根粗木铆成的大门隔绝了荒野的肃杀。

院中巨大的石盆里,整牛头和肥硕的全羊架在劈啪作响的牛油火堆上猛烈舔舐。

赤拨瓜多坐在主位那张铺着整张斑斓虎皮的宽大石榻上。

案旁散落坐着九位头人——青平城外围方圆两百里,除他本部之外,八个吐蕃大小部落的首领。

他们形态各异,如同高原草场的不同地形,各自收敛着心神。

酒过三巡,厅内气氛在鼓乐声里渐渐攀升。

赤拨瓜多的胞弟赤拨瓜石,舌头打着卷儿,声音却洪亮异常:

“那……那些唐人……算……算个什么东西!”

“敢……敢把脑袋伸到……到我们这神鹰眷顾的高原来?来……来一个!我赤拨瓜石就……就叫他有来……无回!无回!”

他拍打着胸脯“嘭嘭”作响,动作幅度极大。

火光猛烈跳动,映出他胸前一块扭曲、紫红交错,形似厉爪撕开过的巨大伤疤。

那是他传颂整个青平城的荣光——“徒手毙狼”的徽章。

头人们或埋首专注于用小刀仔细剔下烤羊肋排上仅存的一点筋肉,或眯着眼小口啜饮浑浊的青稞酒,目光看似迷离恍惚,只偶尔在木案间、墙壁上游移片刻,显然心思早已不在赤拨瓜石那被嚼烂了的武勇故事上。

赤拨瓜多并未出言制止胞弟粗莽的吹嘘,任由那洪亮的嗓门震颤耳膜。

他的目光看向一个瘦削的身影上——石壁部的头人石壁热多。

老者缩在角落里,身上那件洗得灰白暗淡的旧白裘袍子。

他枯瘦的手拿着一柄小刀,此刻正悬在半空,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挑起木盘中一小块焦黄滴油的羊肉,仿佛那不是果腹的食物,而是易碎的珍宝。

察觉到那道如同实质的视线正牢牢聚焦在自己身上,石壁热多佝偻的身躯猛地一抖,浑浊老眼中瞬间堆满了浑浊的、如泥土般卑微的谄媚。

赤拨瓜多鼻腔里喷出一声几乎无法察觉的、低沉的短哼。

“诸位,”赤拨瓜多的声音沉稳、厚重,“赞普身披神鹰之力,御驾亲征,正为我吐蕃千秋大业痛击唐寇于蜀地!”

他顿了顿,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如鞭子般无声地抽过每一张头人的脸,将他们或隐藏或流露的不安尽收眼底。

“临行之前,赞普握紧我的手,千叮万嘱!要我赤土德拨部,更要我们青平城周遭各部——务必如同群狼拱卫山石,谨守门户,不容有丝毫懈怠!”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沉甸甸地按在铺着虎皮的石桌案上,声音放得更低,却如冰冷的金属相撞:

“纵有格尔木雄关在前,更有百部如铜墙铁壁环伺庇护,唐寇兵锋暂时还难及我河湟丰腴腹地……”他话锋陡然转向,如同出鞘的弯刀,“但汉人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却非虚言!该准备的,一丝一毫都不能少!”

那“准备”二字,被他刻意砸出,如同沉甸甸的巨石投入深潭,在死寂的厅堂中激起无形的涟漪。

“如今,”赤拨瓜多挺直了脊梁,声音又恢复了那沉稳的威严,“我赤土德拨部,已倾尽族中所有热血儿郎,整整三千青壮勇士,磨利弯刀,擦亮盾牌,枕戈待旦,誓与青平城共存亡!”

他目光再次扫视全场,那种攫取猎物的锐利没有丝毫减弱,“不仅如此,赞普神谕明示:湟唐关!年久失修,石基松动,木料腐朽,此乃我青平门户咽喉,必须立刻加固,刻不容缓!再算上这三千赤土德拨精锐勇士,每日消耗的粮秣、弓弩箭矢、刀枪矛头……”

他故意将这长长的清单拖曳得更慢,如同磨刀霍霍的迟缓声响,目光最终又一次、死死锁定了那个几乎要将头埋进桌案下的老者石壁热多。

“守土安邦,难道,仅是我赤土德拨一部之责?”赤拨瓜多提高了音调,如同滚雷压过山谷,“这修缮要塞的巨石木料、铜钉铁锭,这养兵的粮草耗费、购置军械的银钱,自然要由我们青平城同心同德的九部,一起分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他锐利的目光最后划过所有头人的脸,抛出一个令人心头冰寒的反问:“这才叫——‘公——平’!是不是?”

头人们垂下的头颅几乎抵到了油腻的木案。

没人敢迎接赤拨瓜多那双鹰眼逼视。

什么大唐威胁?什么湟唐关腐朽?

不过是赤土德拨部借着赞普这顶天大的帽子,行使盘剥掠夺之实的又一个血腥笑话!

谁不知道这些年赤土德拨仗着兵强马壮、赞普宠信,强夺肥沃牧场、巧取豪夺过路商队、甚至强行征调各部女人入堡做粗使奴役?

如今这一张“公平”的血盆大口,就是要钱要粮!

赤拨瓜多的眼底深处,一丝被压抑的暴戾闪过。

这群狡猾的老狐狼,装聋作哑的本事炉火纯青!

他强压着升腾的怒火,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份为“九部安危”殚精竭虑的凝重肃穆。

目光,如淬毒的钢针,再次准确无误地钉在石壁热多那佝偻的背上——这最容易捏碎的软柿子,更何况他提前已经私下有过威胁和交待。

石壁热多声音里透着一股被人掐住脖子才发出的尖利嘶哑:

“赤……赤拨族长,太……太客气了!”

他双手神经质地反复搓揉着,仿佛那粗糙的掌中藏着奇迹的火焰能带来勇气,“给……给咱们青平城的守护勇士……提供吃食兵戈,保……保护各部安宁太平,这……这本就是咱们八部……天经地义的本份!责无旁贷!责无旁贷啊!”

“修……修葺那该死的……不!圣神的……神圣的湟唐关啊!那是为咱们整个青平城修的屏障啊!石壁部……石壁部穷是穷些……但……愿倾尽部族之力!出……出白银——整整三千两!”

“嘶——”

“老天!三千两?!”

“石壁老哥!你……”

席间顿时如同被投入滚水的油锅,爆出一片再也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和急促的惊呼。

三千两白银!在物产贫瘠的青平城地域,足以买下一百匹上好的河西壮马,或者三座储量丰沛的小盐井!

赤拨瓜多脸上瞬间如同冻土上挤开了春天,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炽热笑容,看向石壁热多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嘉许与赞赏:“好!好!好一个石壁老叔!好一个青平城忠臣!赤土德拨部,更不会辜负你的拳拳忠心!赞普的天耳,必也记你头功一件!”

“石壁部慷慨解囊,掏出族命三千两!那么——”他森冷的目光从一张张绝望惊恐的脸上划过,“你们七位尊贵的头人老爷们呢?青平城的太平,不能只让石壁部一家老小把命都填进去吧?嗯?”

终于,一个体魄最魁梧的头人,额吉隆部的首领巴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腮帮子肌肉猛烈抽搐,仿佛要将那硬物嚼碎吞下:“额吉隆部……勒紧腰带!最多……两千两!”

“古羌部……出一千八百两!”

“巴绒部……一千五百两!”

“玛尔库部也是!两千两!”那喊出两千两的头人,声音里带着哭腔,如同被人活剐。

“拉勒部……一千两!不能再多!”

“麦桑部……一千二百两!”

赤拨瓜多稳稳地靠回他那张宽大的虎皮石榻,嘴角那点冰冷的笑意慢慢扩散开来。

赤拨瓜石则兴奋地咧开大嘴,喉咙里还不时发出含糊的“嗯,好……很好……”声音。

“好!很好!这才是我青平城结为一体的真豪杰!”赤拨瓜多开怀大笑,笑声震得头顶梁上的灰土都簌簌落下。

……

……

而与此同时,几十里外的山道上。

冰冷的雨点带着高原特有蛮横力量,砸在粗糙的岩石和泥泞的道路上,发出令人烦躁的噼啪声。

大匠都尉的脸早已看不出原色。

“都给我打起精神!”他的声音嘶哑得像两张粗糙沙皮在用力摩擦,却带着锤头砸在铁砧上的绝对重量,穿透了哗哗的雨幕,“人歇器不歇!检查绞盘绳索!给轮轴上油!再淋下去,都他娘的成铁锈渣子了!”

雨雾模糊了山路的轮廓,一支沉默的钢铁巨兽队伍在泥泞中蜿蜒挣扎前行。

硕大的牛车车轮深深陷入泥淖,粗硬的牛背在沉重的轭下起伏,白气自鼻端急促喷出,又被冰冷的雨水打散。

泥浆没过士兵的小腿,沉重的甲片每一次与泥水搏斗,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喘息。

“……稳住!后左轮!夯住那块石头!妈的别打滑!”

“绞盘手!再绞一圈!挂紧!小心那个坑!”

大匠都尉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浑浊的眼珠盯着面前艰难挪动的巨物,目光死死钉在队伍最前方险峻的隘口:“前面翻过去离青平城就不远了!”

……

……

青平城头。

“赤拨头人又在‘宴请’其他头领了吧?”年轻士兵朝手心哈了口微弱的热气,朝身旁阴影里那个蜷缩的老兵同伴低声道,声音在寒风中迅速消散,“羊羔的香味……隔这么远我都好像能闻到烤肉的焦香……”

他吞咽了一下,肠胃不合时宜地蠕动,发出轻微的咕噜声,让他脸颊微微发烫。

他的同伴闻声,只在皮袍里更深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要把自己缩进石头缝里。

那张布满风霜刻痕的脸上,几处冻疮在寒冷中格外刺眼地红肿着。

半晌,他才动作迟缓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囊,抖出一小撮土褐色的粉末倒入手心的虎口,然后把鼻子凑上去,猛地一吸。

劣质的、带着尘土和辛辣植物根茎气息的鼻烟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浑浊的眼睛被这刺激弄得半眯着,挤出几点浑浊的泪液,迷离的目光投向幽深得令人心悸的夜空深处。

“谁知道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梦呓般低声挤出几个词,带着某种宿命般的麻木,又像是在努力咀嚼那劣质鼻烟带来的短暂麻痹,“我只知道,头人们在那里喝着温暖的青稞酒,大块吃着肥腻的羊肉,烤着昂贵的香木……”

他又吸了吸鼻子,试图抵抗那钻入骨髓的寒冷。

“我们守城的兄弟,嚼的是冻得和石头一样硬的糌粑,喝的是掺了冰渣子的冷水。”话说到这里,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苦涩,“若…若唐军真来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仿佛后几个字是裹着剧毒的冰刺,足以刺穿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盔甲。

一阵夜风卷过空旷的哨位,寒意像毒蛇顺着脚踝盘旋而上。

老兵攥紧了手中那杆同样冰冷刺骨的劣质木柄长矛,指节在皮革护手包裹下因用力而捏得泛出凄厉的惨白。

……

……

高原上七月十四日的黄昏,天光一寸寸收敛。

赤拨瓜多站在头领府邸高大的门廊下,粗犷的脸上泛着油光,目送几个部族族长略显仓促的车驾消失在昏暗的街道尽头。

那些背影中透出的猜忌和算计,此刻都被他志得意满的暖流轻易驱散。

整整两万两白银!

足以让他的赤土德拨部在赞普亲征蜀地、河湟守备空前空虚的大好时机里,肆无忌惮地扩张,将大片肥美的草场、水源和人口,尽数吞入腹中!

“烫!烫一壶最好的青稞酒!”他扯开嗓子,声音洪亮得如同牦牛嘶鸣,朝着侍立在阴影里的心腹亲兵喊道,“要热的!快些!今日值得庆祝!”

话音刚落,那催命的、撕裂布帛的尖厉声音猝然炸响,穿透了黄昏最后一丝慵懒的宁静。

“呜——呜——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突然响起。

一双铜铃般暴突的眼睛因惊愕而撑到极限,瞳孔骤然收缩,眼白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森然。

他甚至没能立刻分辨声音的方向,只是身体的本能驱使着他,像一头被烙铁烫到的熊罴,霍然转向窗外。

他撞翻了身后沉重的胡凳,金属的凳脚在石板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久久回荡在死寂下来的庭宇之间。

一个年轻的族兵几乎是以扑跌的姿态撞开了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