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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5章 高仙芝的冷酷和疯狂(1 / 2)

天授元年七月十一日。祁连山北麓。

冰冷的雨丝便未曾断绝,淅淅沥沥。

这条在祁连山深处腹地蜿蜒的所谓“秘道”,在不良府西域分衙主管张新民上报安西副都护的奏报中,曾是“不良府健儿披荆斩棘,深入不毛探得之捷径”。

然而,真实如同眼下山道泥泞不堪——它不过是张新民从一个老行商口中,用几壶发酸的廉价烧酒套出的模糊路线。

与其说是秘道,不如说是被遗忘在洪荒岁月里、连野兽都需格外谨慎的模糊踪迹。

然而,就在这七月十一日的瓢泼冷雨中,这条“非路之路”上,正沉默地涌动着一股铁石洪流——整整一万名大唐精锐骑军。

人马皆包裹在冰冷的铁甲与兽皮之下,甲片摩擦发出沉闷的窸窣声,在单调的雨声中汇聚成一片死寂海潮。

沉重的辎重车辆在泥浆中艰难扭动,车轴发出痛苦的呻吟,如同不堪重负老人的骨头摩擦。

这支如同从地狱挣扎而出的沉默长龙,艰难而执着地刺向吐蕃河湟地区的咽喉重镇——青平城!

超出这钢铁洪流足有十余里,一队六十人的铁骑在雨幕中如同幽灵。

他们身着特制的、吸附雨水颜色暗淡沉甸的皮甲,背负着被油毡严密包裹的长弓劲弩。无声无息,却又散发着最纯粹的战意。

他们是裴徽派来支援高仙芝的特战营里面的一支小队,是中郎将苏定方特意留下全程跟随高仙芝,充当着全军最敏感的耳目,也履行着最肮脏血腥的义务。

他们的职责便是无声地清除一切阻挡大军前行的障碍,无论前方是吐蕃的哨骑、不知情的猎户,亦或是意外出现在这条死亡路径上的一切生灵。

由都尉韩三平统领。

“停!”一个低沉、短促却又斩钉截铁的命令猛地从韩三平口中迸出。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右臂高举、五指死死攥紧的拳头。

他身后,数十骑没有丝毫停滞,仿佛演练过无数次般同时猛勒缰绳。

战马压抑而低沉的嘶鸣尚未完全出口,便被训练有素的骑手用手掌死死捂住口鼻,只剩下沉闷的呜咽在喉间翻滚。

斥候们的动作快得如同捕食的猞猁,无需言语,便各自迅速俯身滚鞍下马,或是无声伏低,默契地将身体隐入道旁嶙峋冰冷的怪石之后,或是与旁边湿淋淋的低矮灌木丛融为一体。

刹那间,这片原本充满生息挣扎的山道只剩下淅沥不断的雨声。

弓弦被无声地拉开,充满力量的紧绷声几近于无;淬毒的弩箭被稳定地搭上箭槽,冰冷的金属箭簇在昏暗的天光下幽幽闪烁着寒光,如同毒蛇蓄势待发的毒牙,饥渴地指向雨雾深处。

韩三平纹丝不动,整个人化作一块在冷雨中凝固的石雕。

他的目光穿透前方雨帘织就的帘幕,死死锁住谷口拐角处两块被雨水冲刷得黝黑的大石。

几息之后,两个模糊的身影在那大石的遮蔽下,小心翼翼地在泥泞中艰难前行。

皮袄厚重破旧,被雨水浸透后颜色深褐,紧贴在身上,沉重地拖拽着他们的步伐。

一个年长些的,满脸皱纹如同祁连山的沟壑,另一个还是个半大小子,脸上挂着被雨水打湿而有些狼狈的笑容。

两人正合力拖拽着一头刚猎获不久的成年岩羊。

那棕灰色的岩羊腹部被简陋的石刃撕开了一道深长的伤口,新鲜温热的血液混着雨水,在泥地上拖曳出一道刺目的淡红印迹。

他们显然沉浸在这难得雨中收获的喜悦中,低声用急促的吐蕃土语交流着,声音被雨声稀释,听不真切内容,但那兴奋与疲惫交织的情绪却穿透雨幕传来。

“啧。”一声压抑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叹,在韩三平身畔响起。

最靠前的一名年轻的特战营斥候——脸上还残留着几丝未褪尽的稚气,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几滴汇入他紧抿的嘴角,咸涩的味道在口中弥漫。

他在犹豫,眼中飞速闪过一丝几乎不可辨识的挣扎和不忍。

那张半大小子冻得通红的脸,分明让他想起了自家屋檐底下眼巴巴看着山路的兄弟。

然而,出发前铁血冷酷的军令如同烧红的烙铁印在他的脑髓深处:“秘道之上,非唐军者,不论何人,格杀勿论!军机为重,泄密者斩!”

这两个倒霉的猎户,或许只是为了一家老小的口粮才跋涉入这深山,可他们此刻的存在,对整个大军的生死存亡而言,就是最致命也最直接的威胁。

在这冰冷的计算里,没有无辜,只有结果。

这细微的挣扎甚至未能完全形成情绪,便被更加冰冷的东西碾碎了。

韩三平那如同铁石铸就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波动,冰冷的眼神如同雪山顶永冻的寒冰。

他只是缓缓抬起左臂,手掌向下,平平推出——一个简单至极却又带着地狱气息的手势。

“噌!噌!”两声短促微弱的机括震响瞬间撕碎了雨幕单调的背景音。

两支浸透了毒汁、三棱造型的弩箭如同两道来自幽冥的乌光,瞬间挣脱油毡的束缚,破开空气,留下几乎微不可闻的嘶鸣。

“噗!”“噗!”沉闷又令人牙齿发酸的、穿透皮肉筋骨的钝响几乎同时响起,仿佛拳头重重地捣在了浸水的沙袋上。

两名猎户的身体如同突遭雷击般剧烈一震!

脸上的笑容甚至还凝固在最后的一瞬,瞳孔中刹那爆开的茫然与剧痛是生命终结前的唯一痕迹。

那老者布满皱纹的脸扭曲着,似乎想回身看清夺命的暗箭来自何方,而年轻的那个只下意识地向前伸了一下手,像溺水者妄图抓住虚无的稻草。

所有的声息瞬间断绝,连一丝惨叫都未来得及挤出喉咙。

两人的身体失去全部支撑,沉重地砸入冰冷的泥泞之中,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

那只半大的岩羊,也被拉扯着重重地摔在一旁,暗红的血迅速在泥浆中晕染开来。

隐藏在各处的斥候如同嗅到血腥气息的猎豹,无声无息地扑出。

动作迅疾却又极致谨慎,泥水在他们的皮靴下飞溅,却几乎不发出杂乱的声响。

他们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拖起尚有温度的尸体和那头沉重的猎物,一步步挪到道路旁边一处由雨水冲刷出的狭窄深沟。

几块沾满苔藓、棱角锋利的青石和一堆湿淋淋的枯枝被迅速扒拉过来,胡乱地掩盖在那已然冰冷的、微微扭曲的身体之上。

刺鼻的新鲜血腥味猛地爆发开来,又被无情的雨水狠狠压下,最终稀释、消散,只剩下一片狼藉又被雨水飞快冲刷着的泥浆。

那片曾短暂沾染人类生命最后余温的土地,迅速被冰冷的雨水覆盖,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上马!前进!”韩三平的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喉咙深处滚动,带着一种磨砂的质感,冰冷得不容置喙。

他一脚踢开挡在路中央的一块碎石,动作干净利落。

人已翻身上马,暗色湿冷的皮甲勾勒出他钢铁般坚硬紧绷的背脊轮廓。

他的目光并未在那道被草草掩盖的深沟上有任何停留,再次鹰隼般射向前方更加深不可测的雨雾与山谷。

前方道路曲折隐没,两侧的悬崖峭壁在雨幕中显得格外狰狞,如同巨兽微微张开、布满锋利獠牙的口器。

一丝细微却足以致命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上窜,最终死死扼住他的心脏。

他太清楚了!若吐蕃人在此处设下伏兵,不需要多少,只需几百张硬弓,几百根滚木礌石,这场突袭就将成为一场彻头彻尾的、万劫不复的屠杀!

他们这支万人精骑将会在这条狭窄的死亡谷道中被活活砸成肉泥,鲜血足以染红这数里的山涧!

然而现实是,他们不可能、也没有时间与兵力去逐一搜索两侧每一寸可疑的山岩缝隙。

速度,只有速度,才是这支大军唯一的活路,也是唯一的护身符。

他的喉咙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一丝被强行压制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五百名精壮的汉子,由都尉赵志飞指挥,正以他们的血肉之躯和简陋的工具,在这片被雨水和山势联手诅咒的地域,硬生生地为后方庞大的主力大军和沉重的辎重队伍撕开一条勉强称得上“通路”的生存缝隙。

“都尉!都尉!”一个浑身被泥浆的士兵踉踉跄跄地扑到赵志飞面前,“前面!前面!山崩了!碎石堆得跟城墙一样高!堵……堵了足足半边山路!”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像要撕裂喉咙。

赵志飞猛地抬起头,布满泥污的脸上,一双通红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狠狠吐出一口带着泥腥气的唾沫,那唾沫瞬间被雨水冲刷消失。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像要把满嘴的牙齿都磨碎,挤出命令:“分两队!立刻!一队人,上锤撬!给我把那些狗娘养的石块一块块往下撬、往山下推!给我清出半个道来!”

他狂暴的手势指向那可怕的塌方堆,仿佛那就是挡住大军生路的仇敌,“另一队!”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塌方点旁边的陡峭山坡,那湿滑的、布满碎石和荆棘草根的陡峭地带,“从侧翼山坡给我砍出一条路!不管多窄!只要能过一个人、一匹马!只要能把人送过去!立刻!马上!”

他的吼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狂躁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大帅就在后面!就在后面催着!耽误一刻!军法无情!到时候,老子被砍了头,你们脑袋也挂在老子刀边上!”

他嘶吼着,这命令不仅仅是要求,更是压在他心头那如同千钧巨石的沉重压力,随时可能将他碾成齑粉。

高仙芝那毫无转圜余地、如同断头铡刀般悬在头顶的严令在他脑海中一遍遍轰鸣:“不惜一切代价,保证速度!”

那“代价”二字,饱含着怎样可怖的意味,赵志飞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被强行从原始山林中劈开的“窄路”,每一步都是用血与汗在泥泞与锋利碎石上硬生生刻出来的印记。

生路在缓慢推进,身后蜿蜒挣扎的铁流正步步紧逼。

此番奇袭的最高统帅高仙芝端坐于一匹神骏异常的战马之上,冰冷地扫视着下方蜿蜒挣扎的巨大队伍,每一个士兵疲惫的侧脸、每一匹战马颤抖的肌肉、每一架车轮深陷的辎车都落入他如冰湖般深沉的眼底。

他清晰地知道此行的全部筹码与孤注一掷的凶险:绕开吐蕃在石堡城一线的主力纠缠,如同利剑般刺入其毫无防备的河湟腹地核心——青平城!

若成,青平城这一战略楔子钉入河湟腹地,即可撼动吐蕃根基,斩断其联结安西的命脉!

他高仙芝之名,将以惊天之功载入帝国史册,声震寰宇!

“报——!”一声带着剧烈喘息、撕破雨幕的传令尖啸刺破喧嚣的人马嘶鸣。

一骑快马飞驰而至,在高仙芝马前几丈猛地勒紧缰绳,骏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几乎人立而起。

传令兵顾不上满脸的泥水雨水,嘶声吼叫:“禀大帅!赵都尉报……前方……前方遭遇大面积山崩!大片山石阻塞谷道……人马难通!清理需……需耗费不少时辰……恐……恐会延误军机!”

“延误?!”高仙芝眉头如同遭受了无形重锤的猛击,瞬间拧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川”字。

那锐利如刀锋的眼眸瞬间聚焦,射出冰锥般的寒光直刺传令兵,几乎要将对方脸上那惊恐的表情洞穿。

声音如同坚冰被巨力砸碎般在暴雨中爆开:“告诉他——赵志飞!本帅不管他用牙啃!还是用手刨!抑或是拿他的脑袋去撞!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

他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冰凌敲打在铁砧上,“一个时辰之内,必须给本帅打通那条道路!否则——”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冷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怜悯,“提头来见!本帅说到做到!”

他手臂一挥,冰冷的雨水顺着臂甲流淌,指向身后在泥泞中挣扎不堪的巨大队伍,咆哮之声盖过雨声:“传令全军!即刻执行:凡伤病无法继续前行者、体弱掉队者,就地留下五日口粮、随身兵器!生死凭天!所有无法及时通过的辎重车辆,无论价值几何,一律丢弃路旁!人!马!速度!本帅只要青平城!只要速度!谁敢违令,军法从事!斩立决!”

冷酷到令人骨髓生寒的命令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整个队伍的上空。

压抑的沉默瞬间笼罩了喧嚣,仿佛整条队伍都窒息了一瞬。

队伍那沉重而凝滞的尾部,一支更为缓慢艰难前行的队伍在泥浆的炼狱中挣扎。

这里行进的是整个大军最致命的爪牙——二十架被拆卸开以便拖行的巨型抛石机以及同等数量重型床弩的构件。

它们,散落在沉重的木架牛车之上。

负责押运守护这些国之重器的,是两百名从长安火器监精心挑选、身负制造与操炮技艺的顶级工匠,以及高仙芝不惜从自己的亲卫队中抽调出的五百名最为剽悍精锐的重甲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