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津关的山风,裹挟着长江水汽的腥咸,自瞿塘峡口呼啸而来,刮过27集团军据守的鹰嘴崖阵地,如刀割面。崖上怪石嶙峋,有的如猛虎探爪,有的似饿狼扑食,川军将士们便借着这些天然屏障,掘出战壕,垒起石墙。
将士们脸上的冻疮裂开了口子,渗出血珠,寒风一吹,结成暗红的冰碴,他们却浑不在意,只将冻得发紫的手往嘴边呵口热气,又握紧了手中的步枪——枪身早已磨得发亮,枪管上还缠着几圈破布条,权当保暖。
当那一批批弹药从后方辗转送来,沉甸甸的子弹压进枪膛,发出“咔嗒”轻响,如珠落玉盘;手榴弹箱在战壕边码得整整齐齐,木柄上的防滑纹被无数只手摩挲得光滑;杨森立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棚前,棚子是用破军毯与树枝搭成的,挡不住风,却透着一股临危不乱的稳当。
他望着麾下这些穿着单衣、脚蹬草鞋的川娃子,黝黑的脸上横肉一紧,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刀疤在风中似要活过来,腰间的盒子炮皮套磨得发亮,枪柄在风中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刘总司令的话,杨某记在心里!”他喉结滚动,声音嘶哑如磨砂擦过生铁,“南津关这道口子,是宜昌的门户,是重庆的屏障!有老子在,就休想让小鬼子踏进一步!四十天,少一天,你们提我人头去见!”话音落时,山风似也为之一滞,将士们齐声呐喊,声震峡谷,惊起一群水鸟,扑棱棱掠过江面,往上游的西陵峡飞去。
话分两头。宜昌港的晨雾,比初冬的寒霜更添三分凛冽,如上好的蜀锦浸了冰水,密不透风地铺在江面,将码头的青石板石阶、林立的船桅、远处磨基山的轮廓都裹得严严实实。
磨基山形如磨盘,此刻隐在雾中,只余下模糊的山影,倒似一头蛰伏的巨兽,俯瞰着这片暗流涌动的江面。雾中偶有几声船工的号子,“嘿哟——嘿哟——”悠悠地荡开,又被更浓的雾气吞没,天地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却偏有一股无形的张力,似一张拉满的弓,藏着风雨欲来的肃杀。
卢作孚立在“民生轮”的甲板上,这艘轮船是民生公司的旗舰,船身虽有些斑驳,却保养得极好。江风扯着他的长衫下摆,那长衫是半旧的湖蓝色,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猎猎作响,如一面不屈的旗帜。
他望着眼前整装待发的船队,数十艘轮船首尾相接,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蛰伏的巨龙,鳞甲在朦胧中泛着暗光,只待一声令下便要破浪而去。每一艘船上都堆满了箱笼设备,机床的钢铁棱角刺破帆布,沉甸甸的,似要将船板压得呻吟——那哪里是设备,分明是整个民族工业的火种,是亿万同胞的指望。
他眉头微蹙,沟壑纵横的脸上刻着深深的忧虑,那是连日不眠不休熬出的疲惫,目光却如深潭般邃远,望向雾锁的江面,仿佛能穿透层层阻碍,看到重庆的灯火。
三个月前的血火厮杀犹在眼前:江面上漂浮的断肢,油火燃烧的黑烟遮天蔽日,还有周明远临终前那双圆睁的眼,似有千言万语,都化作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压在他肩头,推着他不能停下。
“卢先生。”一个清亮而坚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划破了江雾的沉寂。
卢作孚转过身,见林若雪正朝他走来。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初涉险境、眉宇间带着几分怯懦的年轻工程师了。三个月的磨砺,如烈火炼金,褪去了她身上的青涩,添了几分江湖儿女的沉稳。
一身合体的工装洗得发白,是耐磨的咔叽布,袖口挽起,露出小臂上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陆路遇袭时,为护一台精密仪器,被流弹擦伤留下的印记,如今已结痂,呈淡淡的粉色,却像一枚勋章。她的眼神亮得惊人,在雾中宛如寒夜孤星,闪烁着不容动摇的光,手里还攥着一卷图纸,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所有设备都已清点装车,”林若雪将一份清单递过来,纸张边缘因反复翻阅而卷了毛边,上面的字迹却工工整整,一笔一划都透着执拗的认真,“这次陆路走的是长阳、巴东一线,我们跟着猎户走了三趟,避开了几处山高林密、易遭伏击的险地——特别是那处叫‘鬼见愁’的隘口,两边是悬崖,中间只容一人一马通过,鬼子要是在那儿设伏,咱们插翅难飞。”
她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底气,“由川军一个营沿途护送,营长姓赵,是打过硬仗的老兵,听说在滕县保卫战时,一人砍倒过三个鬼子,枪法准得很,五十步外能打穿铜钱眼。”
卢作孚接过清单,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设备名称——“大冶钢厂的轧钢机”“上海机床厂的镗床”,每一个名字都重如千钧。他缓缓点头:“陆路稳妥,甚好。只是——”他抬眼望向茫茫江面,雾气似乎更浓了些,将远处的船影都晕成了一团,“水路运输仍不能放弃。
从宜昌到重庆,顺流而下快则三日,逆流而上虽慢,却能多运三倍物资。眼下战局吃紧,多运一批设备到重庆,前方的兵工厂就多一分底气,将士们手里的家伙就多一分利。”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心,仿佛一块投入江中的礁石,任浪涛拍打也纹丝不动:“我已联络了川军水师,他们会派三艘炮艇护航,艇上的弟兄都是喝长江水长大的,熟悉瞿塘峡、巫峡的每一处暗礁。这次我们水陆并进,双管齐下,务必让这些‘工业的火种’安全抵达,半点差池也容不得!”
林若雪望着卢作孚坚毅的侧脸,那鬓角的白发在风中微微颤动,比三个月前又添了许多,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混着敬佩与感动,如江潮般拍打着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