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兰心里一热,脚步不由得加快,石缝里的碎石硌得脚底生疼,她却浑然不觉。转过几块巨石,远远就望见象眼石下堆着十几个木箱,几个士兵正小心地往外搬药箱,红十字在阳光下晃得人眼亮。她几步赶过去,老张恰好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一卷绷带,见她来,笑着递过来:“张护士,你瞧瞧这些,还够用不?”
张兰接过绷带,指尖触到那雪白厚实的布料,眼圈倏地就红了。这些日子,她们用的都是洗了又洗、早已发黄发硬的旧绷带,有时甚至得撕了自己的破军装应急。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哽咽:“够!太够了!”
正说着,李娇也快步赶了来,额上的汗还没擦干,看见那些药箱,先是怔了怔,随即快步走到一个打开的箱子前,拿起一瓶碘酒,对着光看了看,又拿起一支玻璃针管,指尖轻轻摩挲着管壁——那是能止痛的吗啡,前几日伤兵疼得打滚时,她们连一支都舍不得用。
“快搬!”李娇猛地回过神,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兰妹,咱们先挑要紧的带回去,绷带、碘酒、还有这些针剂,都得赶紧送回石洞!”
张兰这才醒过神,忙和几个帮忙的士兵一起动手。她抱起一个药箱,只觉得怀里沉甸甸的,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轻快。李娇也拎起两个小些的箱子,两人脚不沾地地往战地医院赶,石路上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回到石洞,伤兵们见她们抱回这么多药品,原本沉闷的空气顿时活泛起来。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士兵忍不住低声问:“李医生,这是……有新补给了?”
李娇放下药箱,一边拆箱子一边点头,脸上露出连日来难得的笑意:“是!以后换药不用再省着了!”她说着,拿起一卷新绷带,走到方才那个化脓伤口的伤兵面前,用新棉布蘸了碘酒,轻柔却利落地给他包扎起来。伤兵只觉得伤口处一阵清凉,先前的灼痛感淡了许多,他望着李娇专注的侧脸,眼眶一热,低声道:“多谢李医生……”
张兰也没闲着,她把三七、艾草小心地收进一个空药箱里,又将新到的药片分门别类摆好,嘴里念叨着:“这个是消炎的,这个能退烧……”摆着摆着,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李娇说:“姐,咱们是不是该烧点热水,把这些针管、镊子消消毒?”
李娇点头:“嗯,我这就去弄。”说着便要起身,却被一个伤兵叫住:“李医生,我去!我腿还能走!”那伤兵说着就要挣扎着站起来,李娇忙按住他:“你好好歇着,我去就行。”
她转身往石洞深处走去,那里堆着几块干柴,是弟兄们前几日冒着雨拾来的。她划了根火柴点燃,火苗“噼啪”地舔着柴禾,很快就升起一小堆火。她把带来的铁锅架在火上,倒进水,又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瓶酒精,倒进锅里。看着水渐渐冒泡,她心里那点悬了多日的石头,像是终于落了地。
张兰这边已经给几个轻伤的士兵换好了药,新绷带缠在伤口上,干净又妥帖。她抬头看向李娇那边,火光映着李娇的侧脸,把她眼下的青黑都衬得柔和了些。她忽然笑了,轻声道:“姐,你看,这下好了。”
李娇回头看了她一眼,也笑了,眼里的疲惫被暖意取代:“是啊,好了。”
火上的水“咕嘟咕嘟”地开着,水汽氤氲上升,混着新药品的气息,在石洞里弥漫开来。外面的江风依旧穿过石缝,带着些微的凉意,可这石洞里,却因为这些远道而来的药品,因为这一点点生的希望,变得格外暖和起来。
那些躺在石板上、草堆里的伤兵,脸上的痛苦似乎都淡了些,望着跳动的火光,望着忙碌的李娇和张兰,眼里渐渐有了光——那是比任何药品都更能疗伤的,活下去的念想。
王二柱分到了五发子弹,他小心翼翼地拉开赵德胜那支步枪的枪栓,那枪身已有些斑驳,却保养得极好,他将子弹一颗一颗压进去,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稀世珍宝。每一颗子弹滑入枪膛,发出“咔”的轻响,都让他心里踏实一分,似有一股力量,从枪身传到掌心,再流遍四肢百骸。
他又接过一块压缩饼干,指尖捏着那坚硬的方块,转头看见身边一个断了腿的伤兵正望着麻袋出神,那伤兵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里却透着对食物的渴望。王二柱便把饼干掰了一半递过去,那动作自然,似是再寻常不过。
伤兵愣住了,怔怔地看着递来的饼干,半晌才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飞快地塞进嘴里,用力咬了一口,饼干渣混着眼泪往下掉,他含糊不清地说:“有吃的……就能有力气……有力气就能打鬼子……”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钉子钉在石上。
陈大勇抱着一箱手雷,脸紧紧贴在木箱上,像是在听里面的动静,那模样虔诚得像抱着什么圣物。他转头对杨森咧嘴笑,露出的牙上还沾着血渍,却透着一股悍勇:“总司令,有了这些家伙,小鬼子再来,保管让他们有来无回!”
石阵另一侧,分发物资的喧闹声几乎要盖过江涛。弟兄们围着堆积如山的军火,个个眼里都像燃着火焰。
王二柱刚把五发子弹妥帖压进枪膛,就见几个士兵抬着一捆钢刀过来,刀鞘乌黑,抽出来时“噌”地一声,寒光陡现,映得人眼睛发花——那是成都新调来的三千把钢刀,刀身狭长,刃口锋利,刀柄缠着防滑的布条,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透着一股能劈开顽石的狠劲。
“好刀!”陈大勇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伸手抄起一把,手腕一抖,刀风“呼呼”作响,他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小鬼子要是敢近身,这玩意儿可比步枪管用!”说着又拿起一颗手榴弹,掂量了掂量,往腰间的弹袋里一塞,“这铁疙瘩也管够,待会儿就给小鬼子尝尝鲜!”
不远处,几个老兵正围着两挺冲锋枪稀罕。那枪身油光锃亮,枪管下的弹匣鼓鼓囊囊,一个留着寸头的汉子小心翼翼地拉动枪栓,“咔啦”一声轻响,听得人心里发痒。“这玩意儿火力猛,上次在宜昌城外见过,一梭子下去,鬼子成片地倒!”他咂咂嘴,眼里满是稀罕,“没想到这次咱们也能用上!”
更让人振奋的是那几门迫击炮,黑黝黝的炮管直指天空,旁边堆着的炮弹箱敞开着,黄铜炮弹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炮手老李蹲在炮旁,用粗布仔细擦拭炮身,指腹抚过冰冷的钢铁,像是在抚摸多年的老友。“有这大家伙镇着,小鬼子再敢炮轰,咱们就给他还回去!”他嗓门洪亮,引得周围弟兄一阵哄笑,笑声里满是扬眉吐气的畅快。
弹药箱一个个被撬开,步枪子弹、机枪子弹、手枪子弹……分门别类地码在石板上,铜色的弹头、银色的弹壳,在阳光下汇成一片闪烁的光海。弟兄们排着队,每人手里都捧着分到的子弹,有的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有的当场就往枪膛里压,金属碰撞的脆响此起彼伏,像一串振奋人心的鼓点。
一个年轻的士兵分到子弹,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把子弹紧紧攥在手心,跑到一块巨石后,对着远处的江面比划着扣扳机的动作,嘴里还“砰砰”地模仿枪响。旁边的老兵拍了拍他的肩膀,递过一把新钢刀:“小子,别光顾着乐,把家伙什备好,待会儿鬼子来了,可别手软!”
年轻士兵用力点头,接过钢刀,刀柄的布条磨得手心发痒,却让他心里踏实得很。江风掠过石阵,带着弹药的硝烟味、钢铁的冷冽味,还有弟兄们身上的汗味,混在一起,竟生出一股悍不畏死的豪气。每个人脸上的疲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补给冲散了,眼里的光越来越亮,握着枪的手越来越稳——有了这些家伙,南津关的石头,仿佛都比往日更硬了几分。
阳光终于彻底穿透了云层,如金纱般洒在棋盘石的每一个角落。雨水冲刷过的巨石反射着细碎的光,像无数双眼睛在闪烁,似在见证这片刻的安宁。江风穿过石缝,带着长江的潮气,也带着运输船远去的马达声,那声音渐渐变小,终至不闻。
杨森望着远处渐渐变小的船影,又看了看身边的弟兄们——他们脸上依旧有血有泥,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瘸了腿,却个个脊梁挺直。他们眼里的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那是重新燃起的希望,是死战到底的决心,如燎原之火,在每个人眼中跳动。
他仿佛听见风里还飘着刘湘的声音,那句出川时喊过无数次的话,此刻在石阵里回荡得格外清晰:“为中华争生死,为子孙争未来。”杨森握紧了腰间的钢刀,刀柄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滑,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凛冽的寒光,似能斩断一切来犯之敌。
第十五天,随着运输船的远去,悄然走到了尽头。后面的二十五天,依旧是刀山火海,依旧要以血肉相搏,依旧会有弟兄倒下,再也起不来。但杨森知道,他们不是孤军了。这些弹药,这些粮食,这些从远方传来的承诺,会化作最坚硬的铠甲,最锋利的武器,让他们在南津关的石阵里,站成一道真正摧不垮的铁闸——直到最后一粒粮耗尽,最后一颗子弹打光,最后一个人倒下,也绝不会后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