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的风,吹不散血腥气。
三万铁骑的马蹄踏过,泥土翻卷,混着血水,变成一片暗红色的沼泽。
空气粘稠。
呼吸之间,全是铁锈和腐肉的味道。
秦军的士卒们沉默着。
没有人说话。
只有甲胄摩擦的哗啦声,和战马沉重的呼吸声。
他们的目光,时不时会瞟向前军最前方那个身影。
那个骑在白马上的身影。
一人,一骑。
却比身后千军万马的煞气,还要浓烈。
王贲策马赶上,与魏哲并行。
“侯爷。”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斥候来报,前方三十里,是武阳城。”
“燕国南境的最后一座坚城。”
魏哲“嗯”了一声。
他没有看王贲,目光始终盯着北方那条模糊的地平线。
仿佛武阳城只是一块路边的石子,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王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武阳守将,是燕国老将鞠武。”
“此人是太子丹的老师,为人……”
“为人如何?”
魏哲终于开口,语气平淡。
“为人刚正,忠勇无双。”
王贲斟酌着用词。
“据说,在燕国军中威望极高。”
魏哲笑了。
那笑容,让王贲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寒意。
“刚正?”
“忠勇?”
“威望?”
魏哲摇了摇头。
“说到底,不过是些虚名罢了。”
“这些东西,在战场上,能挡住我的剑吗?”
王贲无言以对。
是啊。
高渐离是名士,死了。
墨家是侠客,死了。
三千死士悍不畏死,也死了。
区区一个鞠武,又能如何?
“侯爷。”
王贲换了个话题。
“大军连日急行,又经历易水血战,将士们已是人困马乏。”
“是否……在武阳城下,先行休整一日?”
魏哲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疲惫,只有一种燃烧的兴奋。
“休整?”
“为什么要休整?”
“燕丹还没死。”
“蓟城的王宫,我还没去看过。”
“我睡不着。”
他一拉缰绳,白马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传令下去。”
“天黑之前,兵临武阳城下。”
“告诉将士们。”
“破了武阳,城中女子、财帛,尽归他们。”
“三日不封刀。”
王贲心中一凛。
这是屠城的命令。
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
“喏!”
他不敢再劝,重重一抱拳,策马传令去了。
……
黄昏。
残阳如血。
武阳城高大的城墙,在夕阳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城头之上,旌旗林立,密密麻麻的燕军士卒手持弓弩,严阵以待。
城门紧闭。
吊桥高悬。
一副死守到底的架势。
秦军的黑色洪流,在城外一里处停下。
没有安营扎寨。
甚至没有构建任何防御工事。
三万铁骑,就在那空旷的平原上,列开阵势。
沉默地,与那座坚城对峙。
“咚!咚!咚!”
城头之上,战鼓擂响。
一名身穿厚重铠甲,须发皆白的老将,走上城楼。
他手扶着墙垛,身形站得笔直,像一棵苍老的松树。
正是武阳守将,鞠武。
“城下可是秦将魏哲?”
鞠武的声音,借助内力,传遍了整个战场。
洪亮,有力。
魏哲策马向前,走出军阵百步。
他抬头,看着城楼上的那个老人。
“是我。”
“鞠武老将军,别来无恙。”
鞠武的眼神,像刀子一样。
“魏哲!你这屠夫!国贼!”
“屠戮寿春,坑杀降卒,血洗易水!”
“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今日,老夫便在此武阳城,替天行道,取你项上人头!”
魏哲笑了。
“替天行道?”
“老将军,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天,在我大秦。”
“道,在我手中。”
“你拿什么,来替?拿什么,来行?”
“你!”
鞠武气得脸色涨红。
“休要猖狂!”
“我武阳城,城高池深,兵精粮足!”
“更有我麾下五万将士,与此城共存亡!”
“你区区三万疲敝之师,也想破我武阳?”
“痴人说梦!”
魏哲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五万?”
“听起来,是比易水那三千废物多一些。”
“就是不知道,够不够我杀。”
他环顾四周,像是在打量一件商品。
“城墙是不错,石头很结实。”
“可惜了。”
“很快就要被血染红了。”
“放肆!”
鞠武身后一名年轻将领怒喝一声,拔出剑。
“将军!末将愿出城,斩下此獠头颅!”
“回来!”
鞠武拦住了他。
他知道魏哲是在故意激怒他们。
一旦出城野战,以秦军铁骑的冲击力,城外这片平原,就是燕军的屠宰场。
“魏哲。”
鞠武强压下怒火,冷冷地开口。
“老夫知道你凶名在外,也知道你惯用诡计。”
“但今日,在武阳城下,你的一切阴谋都无用。”
“老夫,只守不攻。”
“我倒要看看,你这三万铁骑,如何啃下我这座铁打的雄关!”
“是吗?”
魏哲脸上的笑容,愈发玩味。
“老将军,你好像很有信心。”
“这样吧。”
“我们打个赌。”
鞠武眉头一皱。
“赌什么?”
“我赌,天亮之前,武阳城必破。”
魏哲伸出一根手指。
“若我赢了,你和你身后的五万燕军,人头落地。”
“若我输了……”
他顿了顿。
“我这条命,你随时可以派人来取。”
“哈哈哈哈!”
鞠武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一夜破城?魏哲,你莫不是在易水河畔杀昏了头?”
“好!老夫便与你赌了!”
“我这五万将士,就在城头看着!”
“看你如何在一夜之间,飞上我这十丈高的城墙!”
说完,他一挥手。
“来人!”
“将前几日抓获的秦军斥候,带上来!”
几名燕军,押着两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秦兵,走上城头。
那两名秦兵浑身是伤,却依旧昂着头。
“狗贼!要杀便杀!”
“我大秦的锐士,没有孬种!”
鞠武没有理会他们。
他看着魏哲,眼中闪过一丝残忍。
“魏哲,你不是说你的兵,命很金贵吗?”
“现在,我就让你看看。”
“他们的命,在我眼里,一钱不值!”
他抽出腰间的佩剑。
“噗嗤!”
“噗嗤!”
两剑挥下。
两颗人头滚落在地。
鲜血,从城墙上喷洒下来,像两道刺眼的红瀑。
秦军阵中,一片哗然。
“将军!”
“将军!”
无数士卒目眦欲裂,纷纷请战。
当着全军的面,斩杀他们的袍泽。
这是奇耻大辱。
魏哲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两具无头的尸体,被燕军踹下城墙。
重重地摔在护城河前。
“看到了吗?”
鞠武举着滴血的剑,大声笑道。
“这就是挑衅我武阳的下场!”
“有本事,就来攻城啊!”
“老夫就在这儿等着你!”
魏哲抬起头。
看着那个狂笑的老人。
许久。
他点了点头。
“好。”
“很好。”
他只说了两个字。
然后,调转马头,缓缓回到了本阵。
城楼上,燕军爆发出一阵哄笑。
“缩头乌龟!”
“还以为有多厉害,原来也是个软蛋!”
鞠武看着魏哲退去的身影,心中冷笑。
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彻底激怒魏哲,让他失去理智,强行攻城。
只要秦军开始攻城,他就有信心,让这座城,变成绞碎三万秦军的绞肉机。
然而。
他预想中的攻城,并没有发生。
回到阵中的魏哲,翻身下马。
他甚至没有下令扎营。
他只是对王贲,下达了一连串,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命令。
“传令。”
“全军后退五里。”
“埋锅造饭。”
“吃饱喝足,原地休息。”
王贲愣住了。
“侯爷?这……我们不攻城了?”
“攻?”
魏哲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要攻?”
“攻城,是蠢人才会做的事。”
“会死人。”
“我的人,死一个都嫌多。”
“那我们……”
“等着。”
魏哲走到一旁,靠着一棵枯树坐下。
“等他们自己,把城门打开。”
王贲满心疑惑。
但他不敢多问,只能立刻去传令。
秦军如潮水般退去。
很快,就在五里外,升起了袅袅炊烟。
仿佛他们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郊游的。
城楼上的鞠武,彻底看不懂了。
“这魏哲,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身旁的副将也一脸不解。
“将军,他不会是真的怕了吧?”
“不可能。”
鞠武断然否定。
“能杀穿三千死士的人,字典里没有‘怕’字。”
“他一定在酝酿什么阴谋。”
“传令下去!”
“全军不得懈怠!加强戒备!”
“尤其是晚上,谨防他派人偷袭!”
“喏!”
夜。
渐渐深了。
月亮被乌云遮住,天地间一片漆黑。
武阳城头,火把通明,亮如白昼。
燕军士卒手持兵器,紧张地盯着城外那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