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
茶是新沏的。
热气,带着清苦的香,袅袅升起,却化不开空气里凝固的冰冷。
魏哲坐在主位上,身姿笔挺,像一柄出了鞘的剑。
他的对面,是太子扶苏。
扶苏穿着一身素色儒袍,面容温润如玉,眉宇间带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气质。
他与这座府邸里弥漫的肃杀之气,格格不入。
姚贾站在魏哲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他能感觉到,两道截然不同的气息,正在这间不大的厅堂里,无声地碰撞。
“侯爷。”
扶苏先开了口,声音温和,像是春日里的风。
“父王听闻侯爷身体不适,特命扶苏前来探望。”
“侯爷为国征战,乃国之栋梁,还望保重身体。”
他说的,是场面话。
每一个字,都挑不出错处。
魏哲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他只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有劳太子殿下挂心。”
他的声音很平静。
“也请殿下转告王上,我这病,死不了人。”
扶苏的脸上,笑容微微一僵。
他没想到,魏哲会如此直接,连最基本的客套都懒得维持。
这已经不是在说话。
这是在递刀子。
“侯爷说笑了。”
扶苏很快调整过来,他放下茶杯,正襟危坐。
“父王除了关心侯爷的身体,也……很关心楚国前线的战事。”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我听闻,王贲将军在寿春城外,筑高台,阵前戮杀楚国公卿。”
“此举……是否……有伤天和?”
来了。
姚贾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这才是太子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
魏哲终于抬起眼,看向扶苏。
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入扶苏那双温和的眼眸。
“天和?”
魏哲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太子殿下久居深宫,读的是圣贤书,讲的是仁义道德。”
“可你是否知道,战场之上,每一刻,有多少士兵正在死去?”
扶苏的眉头,皱了起来。
“战争残酷,我自然知晓。正因如此,才更应心怀仁念,不施暴行,以王道教化感召敌军,方是长久之计。”
“王道?”
魏哲笑了。
笑声很轻,却让整个厅堂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殿下可知,自商鞅变法以来,我大秦历代先王,用了一百多年,斩了六国上百万颗头颅,才有了今日的‘王道’之基?”
“殿下可知,长平一战,武安君白起坑杀赵卒四十万,才换来我大秦东出再无掣肘?”
“仁义,是写在史书上给后人看的。”
魏哲放下茶杯,茶杯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而历史,是由胜利者,用敌人的血来写的。”
扶苏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他显然没料到,魏哲会将话说得如此赤裸,如此血腥。
“武安君晚景凄凉,难道侯爷就不怕,重蹈覆辙?”
这句话,带着警告的意味。
姚贾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魏哲的眼神,却变得更加锐利。
“武安君的错,不在于杀人。”
“而在于,他杀得不够多,不够快。”
“他给了那些六国余孽,给了朝堂上的政敌,太多喘息和构陷他的时间。”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笼罩向扶苏。
“殿下,你告诉我。”
“用一场十年的‘仁义之战’,杀死一百万人,毁掉两代人的安稳,让无数家庭破碎。”
“还是用一场三个月的雷霆之战,用最酷烈的手段,杀死三十万人,换来天下几十年的太平。”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仁’?”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王道’?”
扶苏被问住了。
他的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脑中那些圣贤的教诲,在魏哲这冰冷残酷的现实逻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
就在这时。
一名黑冰台的密探,快步从侧门走入,单膝跪地。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显然是得到了魏哲的默许。
他完全无视了在场的太子。
“启禀侯爷!”
“楚地急报!”
魏哲靠回椅背,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念。”
他的姿态,仿佛太子扶苏,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听者。
扶苏的眼中,闪过一丝屈辱。
但他没有发作。
他知道,这是魏哲故意的。
这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谁才是这场战争真正的主导者。
“昨夜子时,楚将项梁率五千残兵,自寿春西门突围。”
“王贲将军已派兵追击,于城外三十里处,将其截住。”
密探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
“一战,尽没其众。”
“项梁战死,五千楚军,三千一百人被斩杀,余者皆俘。”
“我军……伤亡八百。”
厅内,一片死寂。
姚贾的呼吸,都快要停滞了。
他能想象出那场夜战的惨烈。
扶苏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八百。
又是八百个秦人的家庭,失去了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
魏哲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轻轻地,呷了一口茶。
“知道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密探退下。
然后,他重新看向扶苏。
“殿下,你听到了吗?”
“八百条性命。”
“如果三天前,寿春城破,这八百个弟兄,就不用死。”
“这就是你所说的‘仁义’,带来的代价。”
“他们,死在了楚军的抵抗上。”
“也死在了,殿下你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上。”
扶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是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魏哲,竟然将这八百将士的死,归咎于他的“仁念”。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扶苏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
“暴行,只会催生更多的暴行!杀戮,只会引来更深的仇恨!”
“你今日在楚地埋下的血债,来日,必将由我大秦的子孙,百倍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