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在武安侯府的门前下了车。
他没有让属官通报。
这位大秦的廷尉,就那样独自一人,站在朱红色的府门外,看着门上那两个烫金的“武安”大字。
风吹过他的官袍,他感到一阵寒意。
不是因为天气。
是因为身后,咸阳宫的方向,君王的目光仿佛依旧停留在他身上。
“太锋利的剑,会割伤握剑人的手。”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他的脑子里。
他知道,这是王上让他带给魏哲的。
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大人。”
府门从内打开,姚贾亲自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侯爷在等您。”
李斯点点头,随着姚贾穿过庭院。
他看到魏哲。
那个年轻人,正在院中的一棵老槐树下,擦拭着一柄剑。
就是朝堂上,那名亲卫献上的剑。
剑身狭长,寒光流转,像一汪秋水。
“李廷尉。”
魏哲没有抬头,手指划过冰冷的剑脊,动作轻柔,像在抚摸情人的皮肤。
李斯停下脚步。
他斟酌着词句,准备将王上的警告,用一种相对委婉的方式说出来。
魏哲却先开了口。
“剑是好剑。”
他的声音很平静。
“王上,很喜欢。”
李斯的心猛地一沉。
魏哲抬起头,看向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还说了什么?”
李斯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
他避开魏哲的目光,低声复述。
“王上说,太锋利……”
“会割伤握剑人的手。”魏哲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他站起身,走到李斯面前。
他比李斯要高半个头,目光垂落,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他错了。”
魏哲说。
李斯一愣:“什么?”
“我不是剑。”
魏哲将手中的长剑,递到李斯面前。
李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我是握剑的人。”
魏哲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在李斯耳边炸响。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狂妄。
这是他脑中唯一的念头。
这是在挑战君王的权威。
这是在自寻死路。
“楚国那边,王贲的军报,应该也送到王上的案头了吧。”
魏哲收回剑,转身走向书房,仿佛刚才那句惊世骇俗的话,只是随口一提。
李斯僵硬地跟了上去。
他知道,军报的内容。
王贲兵锋已至寿春城下。
但武安侯用楚国降兵当炮灰,填平护城河。
驱赶数十万难民,冲击楚国粮仓。
这些手段,让咸阳朝堂上那些自诩知兵的老将,都倒吸一口冷气。
太毒。
太绝。
“王上要的是楚国。”
魏哲的声音从书房内传来。
“我正在为他取来。”
“只要楚国覆灭,天下归一,谁是剑,谁是手,还重要吗?”
李斯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他看着魏哲的背影,忽然明白了。
魏哲不是疯了。
他是在用一场前所未有的豪赌,赌自己的命,也赌大秦的国运。
他用最快的速度,最酷烈的手段灭楚。
就是要造就一个功高到无可撼动,与国同休的武安侯。
到那时,君王想动他,就要先掂量一下,这天下,会不会因此而动荡。
“侯爷的深意,斯,明白了。”
李斯深深一拜。
“今日,多有叨扰。”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转身离去。
走出侯府大门的那一刻,李斯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自己已经在这场豪赌中,押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
没有退路了。
……
楚国,寿春城外。
天色是灰败的。
像死人脸上蒙着的布。
阿贵缩在人群里,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他手里,被塞了一杆长矛。
矛头已经锈迹斑斑。
他的身前,是黑压压的人头。
他的身后,是同样黑压压的秦军方阵。
那些秦军士卒,面无表情,手中的强弩,已经上弦。
弩箭的尖端,闪着幽蓝的光。
“咚!”
“咚!”
“咚!”
沉闷的战鼓声,敲在每个人的心口。
一名秦军校尉骑在马上,来回驰骋,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
“楚人听着!”
“你们的王,抛弃了你们。你们的将军,战死了。”
“武安侯爷给你们一条生路!”
“冲过去!冲上那座城墙!第一个登城的,赏百金,封千人将!”
人群一阵骚动。
但更多的是麻木。
他们看到了。
昨天,那些试图往后跑的人,是怎么被身后的弩箭,射成刺猬的。
“当然。”
那校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残忍的笑意。
“后退者,死!”
“迟疑者,死!”
“跪地投降者,死!”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指向远方那座雄伟的城池。
“向前!向前!向前!”
“杀!”
鼓声陡然变得急促。
身后的秦军,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风!大风!”
人群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向前涌动。
阿贵踉跄着,被裹挟在人潮里。
他看到了寿春的城墙。
高大,巍峨。
墙上,站着密密麻麻的楚军士卒。
他们穿着和自己一样的衣服。
说着和自己一样的乡音。
“放箭!”
城墙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
阿贵下意识地抬起头。
天空,黑了。
无数的箭矢,如同死亡的蝗群,铺天盖地而来。
“噗!”
“噗嗤!”
身旁的人,像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温热的血,溅了阿贵一脸。
他闻到了浓重的腥气。
一个中年男人,胸口插着三支箭,就倒在他的脚边。
他死死地抓着阿贵的脚踝,嘴里涌着血沫。
“家……回家……”
阿贵疯了一样地挣脱。
他想跑。
可他能跑到哪里去?
前面是箭雨。
后面是弩阵。
“啊——!”
他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闭着眼睛,举着那可笑的生锈长矛,向前猛冲。
死吧。
就这样死了也好。
混乱中,他似乎听到了身后秦军阵中,传来了命令。
“督战队!后退十步者,斩!”
冰冷的命令,像一把铁钳,掐灭了所有人最后一丝侥幸。
溃逃的人群,被逼着,重新涌向城墙。
他们用身体,撞向那冰冷的城门。
他们用血肉,填平那深不见底的护城河。
王贲站在高大的指挥车上,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一名副将走到他身边,声音艰涩。
“将军,南面的护城河,已经……填满了。”
“伤亡……不,消耗降兵,一万两千人。”
王贲的面甲下,看不出任何表情。
“很好。”
他吐出两个字。
“传令,明日,用同样的方法,填东面的河。”
副将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将军……”
他想说什么。
说这种战法,有伤天和。
说督战队的秦军士卒,已经有人开始呕吐,开始做噩梦。
可当他对上王贲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执行命令。”
王贲的声音,像一块铁。
“这是侯爷的军令。”
副将低下头。
“喏。”
……
寿春以东,百里。
这里曾是楚国最富庶的产粮区。
一望无际的田野,本该是金色的。
现在,却是黑色的。
那是人的颜色。
数万名形容枯槁的难民,像一群被饥饿逼疯的行军蚁,席卷了这片土地。
他们挖食还没有成熟的麦穗。
他们剥下树皮,啃食草根。
他们冲进地主乡绅的坞堡,抢夺每一粒粮食。
为了半个发霉的饼子,父子反目,兄弟相残。
楚国的地方官员,带着为数不多的乡勇,试图维持秩序。
但他们那点可怜的人手,在数万张嗷嗷待哺的嘴面前,就像投入洪流的石子,连一朵浪花都翻不起来。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县令,跪在官道上,对着难民们磕头。
“乡亲们!求求你们!留一点!给寿春城里的王上和将士们留一点啊!”
“这是我们最后的粮食了!”
一个饿得眼冒绿光的男人,一脚将他踹开。
“老东西!滚开!”
“王上?王上能让我们填饱肚子吗?”
“我们只想要活命!”
人群从老县令的身上踩过。
他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在失去意识前,他看到天空盘旋着几只秦军的游骑。
那些骑士,就那样远远地看着。
像牧人,看着自己的羊群,啃食着敌人的草场。
老县令的眼中,流下了绝望的血泪。
杀人。
诛心。
魏哲,他要的,是楚国从根上,彻底烂掉。
……
咸阳,武安侯府。
赢朗被判处车裂,赢溪被削去宗正之位,囚于宗人府。
这个消息,像一颗巨石,砸进了咸阳这潭深水里。
一时间,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宗亲世族,都收敛了爪牙,闭门不出。
整个咸阳城,风气为之一清。
姚贾的脸上,满是喜色。
他向魏哲汇报着府库里新增的收益。
“侯爷,我们接手了赢溪倒台后留下的几处产业,光是城东那家丝绸商行,一个月的流水就足以支撑我们黑冰台半年的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