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突然现身面前,要走进屋子来的人,正是行素对惜时说了不会来看病的米锦华,先前在学校门口看到她时,身上穿得非常华丽。现在不然,只穿了一件黑绸的袍子,周围滚着白边,这种颜色,在现时,固然还是时髦的颜色,然而在米锦华穿起来,已是极端地朴素了。自己原是说了她和同学出去玩去了,现在可让自己打着自己的嘴巴,在米锦华呢?她已由惜时口里,知道白行素曾一度和她亲密过的。自从和自己相识之后,惜时才把她丢了,自己虽还不肯就当做惜时的爱人,然而在和惜时共来往的时候,实在不愿有第二个女子去亲近他,而今在这里看到了行素,倒不料他二人竟会有言归于好的现象,所以当行素看到她扶着门向后一缩之际,她是一样也吃着惊向后一缩,在二人这样地各吃一惊之间,自然各个不免发愣;两个对愣住了一会,还是惜时在**问道:“是谁来了?”
行素用一种很微细的声浪答道:“密斯米来了。”
说着,身子向后退了一步,门同时拉开着。
惜时身昂了起来道:“什么?”
只他这两个字出了口,锦华已经走到屋子里面,惜时看到她,不觉先笑了起来,问道:“你怎么有工夫来呢?”
说着这话时,已经向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那白皮肤上,加着这黑油油的衣服,就是清淡也清淡得十分好看,看了只管出神,因为有个行素在身边,却不便去夸赞她好看。行素和惜时遥遥点着头道:“黄先生!你好好保重吧!我们再见了。”
说毕,拉着门就走出去了。惜时也来不及和她说什么,已是不见她。
锦华走到房门口,等她去远了,一撇嘴将房门掩上,回转身向惜时笑道:“你很多情!是托谁传的信,把她请了来呢?”
惜时道:“我根本就没有找她,是她自己来的。”
锦华道:“来了几回了?”
惜时踌躇了一会道:“以前仿佛她也来过一次,但是我睡得很昏迷,并不知道。”
锦华道:“这样说,至少来了两次了?”
说时,向床对面椅上坐着,一手撑了香腮,一手拨弄丝巾,垂了她的上睫毛,一言不发。惜时哼着道:“你有点误会了,你想呀,人家好意来看病,我能拒绝她不进房吗?”
锦华默然了许久,忽然淡笑一声道:“你这话问得奇怪,难道我还妒忌你的朋友,来探访你的病不成。”
惜时道:“我也没有那样说呀!不过你说对她还很多情,这一点,你有些冤枉我,我不能不辩白两句。”
锦华笑道:“多情并不是坏话,你要辩白些什么?难道你不愿做一个多情的人吗?”
惜时听说还想辩白两句,锦华连连摇着手道:“不必说什么了,你的意思,我都知道,大夫大概是不许你谈话的吧?”
说着话,起身坐到他的病**来,半侧着身子,一伸手捏着惜时的手道:“我希望你在医院里养病,不要想到女人身上去。”
惜时把那一只手也让她握着,露着牙笑道:“我哪会想到别的女人,除非是想到你。”
正说到这里,一个女看护,敲着门进来了,见锦华和惜时那种亲密的样子,显然与先前那个女子态度不同,便笑问道:“你贵姓是米吗?”
锦华道:“对了。你怎样知道呢?”
女看护道:“这位先生睡在**,常念到你的。”
惜时立刻眼望着锦华,那意思说:我的话,总不会假了。锦华瞅了他一眼。又淡笑了一笑。
过了一会,女看护走了,惜肘笑着问她道:“你看我所说的话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
锦华道:“你虽然不骗我,我也不愿你在医院里提到了这话,因为生病的人,应当绝对静养,不可谈到这些问题上去的。”
惜时道:“老实告诉你说,只要你天天能够到我这里来看我一遍,我的病自然会好的。”
锦华道:“你这话若是真的,我一天来走上一遍,又算什么?”
惜时听说,举着手向她招了一招,锦华走近一步,站到床面前笑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对我说,别腻了。”
惜时笑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这病,原来也不怎样的重,只因为听到人说,你天天和一个男同学出去跳舞,总是很晚回来,我这里,你倒是反不见面,我疑心你不理我了,所以我这病,又重上加重。”
锦华笑道:“你不要多心,我这几天是陪着我的哥哥出去玩了两回,并不是什么男同学女同学,吃这种飞醋做什么?”
说时,用手拍拍惜时的肩膀,笑着道:“好好地养病吧!明天我来看你,后天我也来看你,再后天我也来看你,在你没有出病院以前,我天天来看你。”
惜时道:“那是你的哥哥吗?我以前没有听到说你有个哥哥呀?”
锦华道:“我有哥哥有弟弟,与你有什么关系?何必还要告诉你做什么?我哪知道你对于我是这样子地注意呢?”
惜时握了锦华一只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管注视着她的脸,表示出那恳切的样子来。锦华瞅了他微笑道:“害病的人,别胡思乱想!我走了。”
说着,走到房门口,手扶着门,人走出去,将头伸了进来,对他微微笑着点了一点头,然后喜洋洋地走了。
这事真也是件怪事,自从锦华来过一次之后,惜时精神上,增加了无限的安慰,这病也慢慢地有些起色。到了第二日,只有锦华一个人来,行素就没有来了。在第二日,二人谈得更是有兴趣,锦华不住地伺候茶,伺候水,惜时道:“你这样子照应我,简直比女看护还要好许多倍,我真过意不去。”
锦华微笑道:“朋友是互助的呀!你有什么过意不去呢?而况我们的交情,和平常的朋友还不同呢!你明白了吗?”
惜时听她说这话,简直比吃了一剂凉药,心中还要好过,便伸手到枕头说,我有一件小事,索性托着你去给我办一办了。”
说着,就把这信封,顺手递给了她,她接过看时,原来是银行里一张电汇的汇款单子,看一看数目竟有六百元之多,她突然接着这张汇单,不知不觉地自己身上哆嗦了一下,因笑道:“怎样着?你要我去给你兑回现款来吗?”
惜时还不曾答话,房门敲了一响,进来一个长了长发的人,惜时便从中介绍,这是同乡老前辈仲掌柜。仲掌柜见她是个很时髦女郎,只勉强点了一下头,马上背转身和惜时道:“你那汇单呢?交给我去和你领来吧!银行里我全是熟人,免得要铺保。”
说了,便向惜时伸着手,惜时对锦华笑着:“这就好了,有仲掌柜替我跑一趟,就不必你费心了。”
锦华拿了汇单在手,正想着,这一下子,有好几百块钱在手上经过,是多么快活!若要买什么东西,也不过事后和惜时说一声而已,他是不大在我身上计较银钱的。那么,这笔子钱,爱怎样花就怎样花了。她只管如此想着,得意之极。不料在这得意的时间,偏是来了这样一个仲掌柜的,惜时当着面,明明说了,将汇票交给他,自己不能硬做主,只得把汇票交过去,就笑道:“这个掌柜的来得好!省着我多跑一趟了。”
说着,将汇票交给了仲掌柜的,他倒很是解事,见有一个女客在这里,他就不便在这里碍着人家说话。因道:“黄先生!你也等着钱用,我这就去和你取钱来,待会儿见罢!”
说着,他手带着门,就走开了。
锦华道:“这个掌柜的来去匆匆地,怎么也不说一句话就跑了。”
惜时笑道:“这有什么不能明白,他怕在这里坐久了,我们不欢喜,所以先走了,其实他要说的话,我想一句也没有说。”
锦华说着话,又坐到惜时的床沿上来,侧着身子向惜时微笑道:“你说我坐在这里,你的病就会好些,这话是真的吗?”
惜时顺手捏了她的手臂,笑道:“当然是真的。你想,不是这样,为什么我到处托人找你呢?我恨不得一天到晚,你都在这里,但是你也有你的事,我怎能说这句话呢?”
锦华道:“我们都是当学生的人,除了读书,还有什么事呢?你病到这种样子,我就耽搁两天不读书,这种牺牲很小,也就值不得一谈了。”
惜时索性把那一只手,又捉住了她一只手臂,笑着眼睛眯眯地,锦华将两只手臂向后一缩,按着惜时的肩膀道:“你在病中,应当好好地休养。清心寡欲,什么事都不要去想才对。”
惜时低了头,就在她的手臂上闻了一闻。锦华笑着,退了两步,依然在床前对面椅子上坐着。惜时向她望着。只是望着,简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可惜他躺着不能动,若是能起身,一定会走下床来的。正在他这样心神不定的时候,那不作美的大夫又来了,他看看锦华,又看看病人,似乎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便正着颜色对惜时道:“你的病现在刚刚有点转机,你得好好地静养,要不然,病症有了变动的时候,那是很棘手的。”
说着这话,眼睛又向锦华这边看来。
锦华见着大夫的神气,好像有些怪人似的,当时于咳嗽了两声,便在身上拿出一条小绸手绢,擦了一擦粉脸。大夫已是去和惜时听脉去了。锦华是怎样一种难为情的态度,却没有管到。大夫诊完了脉,却回转头来对锦华道:“这位姑娘,大概是黄先生的……”
这个的字,拖得很长。锦华虽然觉他多此一问,然而他是一个外国人,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对付他才妙。因之勉强站起来道:“我们是同学。”
只说了这一句,便向**病人点点头道:“明天见吧!”
一面说,一面就走出去了。惜时先就看出大夫几分颜色来了,大夫既是不高兴锦华在这里,自然她是走了为妙,省得去碰大夫的钉子。眼望了锦华走着,也只点头而已。
从这日起,病院里却戒了严,大夫吩咐下来,凡是到惜时屋子里来探病的,要得大夫的同意,而且时间不许过长,只能谈到五分钟。第二天锦华来了,就受了这样一个教训,心里就明白多了,但是她并不为以忤,依然每日来一趟,和惜时周旋两三分钟就走。惜时也觉得大夫下戒严令,一半对付锦华的,锦华虽受着侮辱,依然还是前来,这可见得她对于自己,实在是有牺牲决心的。这一种感激,自然是不可言喻。
这样的病期,过了一个礼拜,惜时已慢慢地见好了。照着大夫的意见,以为他的病虽好了,但是调养不得宜的话很容易重患,希望他在病院,还住两三天。但是惜时想到锦华每日到一趟病院,不过是五分钟,这很令人心里过不去,若是搬回家去休养,锦华就住在对门,可以让她来往方便,因之决计就搬出院了。当锦华再来,就请她办出院的手续,仲掌柜代取的那一笔款子,有一大卷钞票,本塞在床垫下,惜时请锦华用一方绢包着,然后提在手上。
锦华代他雇了一辆汽车,一同送他到家。到家之后,又代他拜托房东,让老妈子不时照应着。房东因锦华常和后院的高女士来往,本认得她,便笑道:“原来米小姐和这位黄先生也认识。”
锦华道:“我们是同学又同系,怎么会不认识,而且我们已经认识多年的了。”
房东听她如此说,倒有点奇怪,以前她也常来这里的,何以始终不提到呢?但是房东虽如此想着,自这天起,锦华果然是每天来,来了之后,总要在楼上耽搁两三个钟头。
有一天,锦华是下午一点钟来的,到了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房东想着,应该走了,便上楼来探探惜时的病,也顺便看看楼房,因为病人是怕声音惊吵的,所以抬脚上楼梯的时候,走得非常地轻,在屋子里的人,不会听到有什么声音,房东先生把楼梯走完了,刚是走到门口,却听到一种喁喁细语之声,起初倒是一惊,以为这位黄先生,或者有什么变症,一个人在说梦话,且不要惊动他,听他说些什么?于是大开着步,轻轻地放下,一直走到惜时的卧房外边来,他这里的窗户,本是极大的玻璃窗门,然而里面,垂着绿绸窗幔,里外隔得不通光,谁也看不见谁。
房东因为如此,索性走近前一步,将身子贴近了窗子,听听他究竟说的是些什么梦话?只听到惜时笑道:“我的病不是医生治好的,完全是你治好的,你索性给我治到底吧,不然我又要病了。”
另外有个女子的声音答道:“别胡扯了。”
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房东这可以证明屋子里并不是一个人,自然也不是说梦话。不过他大病之后,这男女之防是不可不严的,若是照着他刚才屋子里所说的话,那可是自作孽,不可管。索性听上一听,看他在说些什么?于是站着静静地向下听。
惜时道:“我完全好了,不要紧的!你不信……”
只听到屋子里凳子桌子一阵响,似乎有个人,急急地闪避一下,和桌子椅子碰上了。那女子笑道:“不许胡闹!你要胡闹,我马上就走了。”
惜时嘿嘿地笑了。又道:“你可不能走,你要走我的病就会复发的。”
女子道:“我不走也可以,你得规规矩矩地躺在**。”
惜时道:“我就规规矩矩地躺着,请你倒一杯茶我喝,行不行?”
女子道:“你不是完全好了吗,完全好了的人,下床来倒一杯茶喝,也不要紧,何必还要别人来帮忙。”
惜时笑道:“你不肯,我也没法子,我就自己下床来吧!”
说着,听到**有辗转声。女子笑道:“别下来吧,我给你倒上一杯就是了。”
于是有拿茶杯声,有倒茶声,有脚步声,女子笑道:“你老实不老实?你不老实,我就不过来。”
惜时道:“我在你面前,是不敢失信的,你既不许我动,当然我就不动,可是我要问你一句话,等我病好了,完全和常人一样,你是不是对我的要求,可以答应呢!”
那女子停了许久,后来带笑音说了“再说吧”三个字,惜时对于这个答复,却认为不满意。再三地央告着,要她说一句切实的话。最后那女子说:“真讨厌!我答应你就是了,还不成吗!”
惜时在这句话之后,于是发出一种吃吃的笑声。女子道:“你老实点行不行?别老是这样!我的手都被你捏痛了。”
于是惜时又哧哧地发了一阵笑声。女子说:“我来的时候不少了,让我到密斯高那里混一混然后回去吧!”
房东听了这话,恐怕女子要出来,赶紧抢着先下了楼,站在屋檐下,不多大的工夫,一阵高跟鞋声,果然一个女子下楼来了。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培大之花米锦华。她的头发蓬蓬的,衣服上有许多皱纹,目不斜视,一径走了。这房东心里想着,楼上这位黄先生,有点死在头上不知死,病到这一步田地,还要谈这种旖旎风光的爱情,这也就难说了。房东如此想着,自以为惜时的病,从这天起,恐怕要加重的。可是天下事很难说,偏是自这天起,惜时的病,却是慢慢见好。到了四五天头上,他已经能走到楼廊上来散步了。
在这楼栏杆上伏着,正可以看到对面女生寄宿舍里,看了那些女同学进进出出,惜时觉得比在医院里休息,那是好得多,而况这位米锦华女士,真是照了他的话,人情做到底,每天要来到楼上看惜时一次。
到了一个星期,这天天气很好,没有一点风,那当头的太阳,犹如一轮冰盘在天上,亮晶晶地照到空气里,也觉空气是干净的。锦华正在花厂子里买了一束新鲜的**,送到惜时屋子里来,插在一只蓝瓷瓶里,给惜时放在玻璃窗下,这花大大的,有粉红的,有娇黄的,有阴白的,给那绿油油的肥叶子一托,更显十分好看。
惜时先笑着拱手道了一声谢,然后走到窗子边,对着花出了一会子神,笑道:“这个时候,还有这样好的**,北京这地方的花儿匠,真是有些本事,今年各处的**,没有好好地看一回,真是可惜。”
锦华笑道:“哪!这不是花吗?还要怎样的看呢?”
说着,向**一指,惜时也向锦华一指道:“哪?这不是花吗?还要怎样地看。”
锦华向他瞟了一眼道:“你把我比一朵花,你自己把你自己譬做什么呢?”
惜时笑道:“这并不是我把你比做花,上千同学,哪个不说你是培大之花。我吗?哈哈!可以说是一只采花的小小蜜蜂儿吧!”
锦华脸一红道:“胡扯!这种话,怎么好说。”
惜时和她都站在窗子下的,相隔还不到一尺路呢!惜时一只手,握着她的一只玉手,笑道:“为什么不能说呢?现在同学对我们很有许多谣言,你知道吗?其实这也很难怪,本来我的病,就完全靠你治好的。”
锦华笑道:“你一句话不要紧,把人家医生一番工夫,完全埋没了。”
惜时笑道:“医生本事无论怎样的好,只能医身上的病,可不能医心上的病,你是医好我心上病的大夫,比治我身上病的大夫,那高明得多了。”
锦华眼皮一撩,向他微笑道:“那么,用什么来谢我这治心病的大夫呢?”
惜时牵起她一只手,看了一看道:“这样玉一般的手,不带上一点东西,真是辜负这手了。我送你一只戒指,好吗?”
锦华望着他道:“戒指,这种东西,是可以随便送人的吗?我可是不敢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