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步祥听了他这个报告,也是替他欢喜,伸了手只管摸头发。笑道:“老兄真有办法。不过我的意思,还是稳扎稳打的好,不要把黄金储蓄券都押到银行里去。”老范笑道:“我原来也是这个想法。不过我既然采用了滚雪球的战术,我就索性作个彻底。诚实银行的老贾,他也说我这个办法对。黄金储蓄是国家办的,越是胜利在望,国家越要顾全信用,到期的黄金,一定要兑给老百姓的。第二层,官价和黑市相差得这样远,政府只有两个法子来挽救,不是提高官价,就是停止黄金储蓄。不管他走哪条路,现在八万多的黑市价,一定可以保持。若是停止黄金储蓄的话,黑市也许会再涨。那末,我押在银行里的储蓄券,照分两计算,我就没有押到二万一两,只要我不把日子拖长,连本带利,我买一两黄金储蓄券,就可以还二两押款。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我还有什么顾虑。你想,我这看法,还有什么漏洞不成吗。”
李步祥昂头想了一想,笑道:“倒没什么漏洞。”范宝华笑道:“好了,就是这样办,我有三千多两金子这件事,你得和我保守秘密,尤其是在袁小姐那方面你不可以和我透露个字。她要知道我有这么些个钱,又要敲我的竹杠了。你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
李步祥道:“陶伯笙和我们都是朋友。他太太现在作香烟贩子,生活非常的苦。我想着,大家帮点忙,给她凑点资本,你的意思如何?”范宝华道:“可以的,我给她邀一场赌。”李步祥摇摇头道:“不好!你范老板,可以说是浑身的道法,何必又在赌上出主意。陶家弄成这个样子,就是邀头的结果。”范宝华道:“我明天把这笔黄金买卖作完了,我就提笔款子,加入她香烟的股本吧,赚了钱,她还我,给我两盒纸烟算红利。不赚钱,股本算我白送。”
李步祥道:“那太好了,你打算加入多少资本?”范宝华随便地答道:“两三万吧,”李步祥拱了两拱手道:“你留着唆哈一阵牌吧。”范宝华笑道:“我就不愿意和你说实话,说了实话你就要把我当财神了。”
李步祥笑道:“你和那个小徒弟一次二次帮几十万的忙,到了自己的朋友,你就只给两三万,这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范宝华笑道:“姓吴的这个孩子,有点儿只重衣衫不重人,你赌口气,回头也凑上一脚,他立刻就要捧你了。”
李步祥道:“你预备滚雪球,我们往小处说,搓搓藿香丸子也是好的。我也得把这五两定单和箱子里的八两定单,找条出路去。若是押得到十两金子现钞的话,我十三两黄金,也就变成了二十三两的虚数,等黄金官价涨了,卖掉七两,可以还十两的债,那我至少十二两,变成十六两。经营得好,也许可以变成十七八两。有财喜不捞,我来赌钱吗?”范宝华笑道:“你现在也想明白了这个滚雪球的诀窍了。好吧,你回去想法子变钱吧。若是变不出钱来,明天九、十点钟到诚实银行去找我,我也可以托贾经理和你办点小押款。”
李步祥越想找钱的办法,越是有趣,在范家就坐不住,立刻下楼。在客堂里,见吴嫂又在和那小伙子计议赌局,就笑道:“吴嫂,你忙着抽头干什么?你要买金子,范先生有的是办法。”范宝华在后面跟着来了,笑道:“你又打算瞎说了。我罚你请我吃晚饭。”他说着话,只管跟了李步祥走。
姓吴的小伙子,就向前扯着他的衣服道:“范先生,你不要走,还帮我这个忙,凑成今晚上这个局面吧。”范宝华向李步祥的后影指了两下,然后将手掩了半边嘴,低声向他笑道:“这位李先生,今天晚上要和人家签订合同,订人家一爿绸缎庄。办上一桌顶好的喜酒,答谢让盘的主儿和中人,他是我们朋友里面的大亨,我可不敢得罪他。”
小伙子道:“真的?”范宝华道:“他和你们经理都拜过把子,怎么不真?你若能邀他也来赌一脚,我就不走。”小伙子见范宝华说得很是诡秘,又亲自见他交了一张黄金储蓄券给他,料着这事没有错,就很快地追出大门口来,见李步祥还站在巷子里等候,便跑到他面前,深深点了个头赔了笑脸道:“师叔,范师叔请你回去说话。”李步祥听此称呼,大为惊异,望了他不知道怎样的答复。他又笑道:“今天师叔办喜酒,作晚生的愿意沾沾师叔的喜气。”
他的话还没有交代完毕,范宝华在后面跟着出来,挥了手道:“和你开玩笑的。挂了球了,快走吧。”李步祥最怕警报,挂球是警报的先声,他听了这个消息,什么都不管,掉头就跑。范宝华还是哈哈大笑。
吴家那小伙子对于他这作风,倒有些莫名其妙,只有翻了两眼望着他。范宝华笑道:“你猜这位姓李的是干什么的?他是二把手一个厨子,你叫他师叔,你学过厨子吗?”小伙子红了脸道:“范先生不是说他是要承顶人家的绸缎百货庄吗?”范宝华笑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不告诉你,大概你和吴嫂可以拜兄妹,也就可以向他叫师叔了。”
那小伙子虽知道这是范先生戏弄他,可不敢怎样反驳,因笑道:“只求范先生今晚上把这场赌凑成,你说我什么都行。”范宝华道:“你们经理说是你太太分娩,等着要钱用,真的吗?你说实话。”
吴小伙子看看吴嫂,又看看主人,红了脸笑道:“我想买点黄金储蓄。”范宝华笑道:“总算你肯说实话。不过我今晚上不能赌钱,我得在家里细细地算一算晚上的帐,老弟台,我和你一样,犯了爱金子的毛病,明天我得跑一上午,跑出这笔金子来。明天金子到了手,我就精神抖擞了,那时,没有人邀头,我也要赌钱的。你可以改期明天吗?”
吴小伙子先是皱了眉头子,然后微笑道:“范师叔,你看这事,就是这么一点讨厌。不知道黄金涨价是哪一天。若是明天不买,后来涨了价,那就没有意思了。”范宝华坐到藤椅上,架起腿来吸纸烟,斜着眼向他看看,又向吴嫂看看。笑道:“我倒有变通办法。你大概需要多少钱,先和我们吴嫂借着用一两天,然后我和你打一场唆哈,抽得头钱还她。”
吴嫂摇摇头道:“我一个当大娘的人,叫我放债把穿洋装的先生,硬是笑人。”范宝华笑道:“你怎么说这话,他不是和你认本家吗?”吴嫂道:“那是别个说得好耍的吗。”范宝华道:“姓吴的小娃儿,人家不和你沾亲带故,那是不会帮你的忙的。你说和她认本家,是不是拿她开玩笑?你若是拿她开玩笑,不但她不愿意,我也不愿意,那就什么都谈不上了。”
他看了看范宝华的颜色,真的还有几分严重的样子,这就带了笑容道:“我们本来都姓吴吗。”范宝华向吴嫂笑道:“人家西装穿得这样漂亮,和你认本家兄妹,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吴嫂笑道:“啥子本家兄妹,我二十三,他二十二。”范宝华道:“那你是姊姊了。你得帮你兄弟一个忙,借给他几万块钱,二天我负责还你。”吴嫂对那小伙子看看,只是微笑。范宝华笑道:“要不要买金子?要买金子,赶快认亲戚。吴嫂这个样子,分明说你没有诚心。你不叫她一声姊姊,这个忙我帮不成了。”
那小伙子站在两人面前,不敢拒绝,又不好意思叫出来,只好捧着拳头连连作了两个揖笑道:“请多帮忙吧。”范宝华道:“不行,你请谁帮忙,没有交代出来。”那小伙子笑道:“请我们本家大姊帮忙呀。”范宝华操了川语问吴嫂道:“要得这声大姊,就值几万咯。”吴嫂点了头道:“就是就是。要借几万?”范宝华道:“你借给他十万吧,他可以定三两黄金储蓄。五天之内,我负责还你。”吴嫂向小伙子笑道:“你耍一下,我去拿钱。”说着,她真上楼取钱去了。
那小伙子弄成了一张通红的脸,只有傻笑。吴嫂的手上,倒还是相当的便利,不到五分钟,她就拿了一大叠钞票来,两手捧着交给那小伙子,笑道:“我是个穷姊姊,帮不到好大个忙。拿去一本万利。”那小伙子虽然不好意思,但是钞票交过来了,他也不能不接,只是点着头连说谢谢。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认了个老妈子作姊姊,久在这里,也没多大的意思,说声谢谢,扭身走了。
范宝华笑道:“吴嫂,你认了这么一个兄弟,安逸不安逸?”她笑道:“啥子安逸,那是想借我的钱吗,你怕我不晓得。”范宝华笑道:“你也知道,钱的力量多大吧?今晚让我在楼上算一夜的帐,你不要搅我。”吴嫂翻了大眼,向他笑道:“哪个搅你吗?”范宝华哈哈大笑。他说了却真是这样的做了,吃过晚饭,他在楼上掩着房门,算了大半夜的帐。吴嫂只是送了几回茶水。照例要问明天吃啥菜的话,都免除了。
次日早上,他用皮包装着支票簿黄金储蓄券图章,就奔上诚实银行。那位贾经理,衔了一支长杆旱烟袋,这时,正仰卧在睡椅上,睁眼望了天花板,他架起腿来,将身穿的那件蓝布在褂,抖得周身颤动,似乎想心事正想出了神。范宝华走到经理室里就笑嘻嘻地道:“贾经理,我又找你来了。”贾经理坐了起来,笑道:“黄金官价,今天还没有提升,你还得滚一回雪球。”
范宝华笑道:“我是受贾经理的劝告,再作一回。”说着,就挨着贾经理旁边坐下。低声笑道:“我还有二百四十多两黄金储蓄券,我想在你这里押借八百万。”贾经理不等他说完,耸了小胡子向他笑道:“你都是两万一两买进的吧,倒要在我这里赚钱。”
范宝华笑道:“少借点我也行啦。”贾经理点点头道:“钱我可以借给你。黄金储蓄券,今天我可不能代办。这两天国行掐得很紧,上五十两的,就押日子,而且我和朋友办的也太多,树大招风,我得休息休息。”
范宝华道:“我朋友那里,倒有五十多两现券,我嫌数目小,没有买下。我押二百两给你,你借我五百万,我再把那五十多两滚到手,二百两的官价,现在也值七百万,押五百万,实在不算多。”贾经理笑道:“各有各的算法。照十五分利息算,一个月是七十五万利息,两个月就离七百万不远了。你三个月不还钱,我们就赔了。”
范宝华道:“黄金官价提到五六万的日子你怕我不赶快还钱?”贾经理笑道:“范先生,你要办,就赶快办,明天星期六。到了星期一,也许黄金真有变化。那时候你出新价钱买,就太吃亏了。你不信,到国行门口去看看,作黄金储蓄的人,今天又挤破了门。我帮你最后一个忙,你把二百四十两都放下来我借你五百万。这两天滚黄金挤得头寸紧极了。你不妨到别家去试试,恐怕二三百万都调不动。”
范宝华沉静地想了一想,跳起来道:“让我叫个电话试试。”说着,他真的拨动了电话。他拿着电话道:“是田小姐吗?请四奶奶说话,我姓范。对了,穷忙,改日奉访。请四奶奶说话。”他奉着话机等了两分钟先笑着答应了。
他道:“并非我失信,因为没有调到头寸。现在有点办法了,那五十两可以出让吗?涨价?反正不能涨过官价三万五吧?就是就是,我请客。滚雪球?这个名词,四奶奶也晓得。不说笑话,我哪里是想发财,不过现在没什么生意好做,只有走上这条路。好,回头我带款子来。好,不是现钞,就是本票。再会。”他挂上了电话,向贾经理笑道:“居然又滚到五十两。”
贾经理将两个指头摸了小胡子,笑道:“你在电话里叫的四奶奶,是不是出名的朱四奶奶?”范宝华点了两点头,贾经理两手一拍,忘其所以,把口里衔的旱烟袋都落到地下来了。
第六回谁征服了谁
贾经理这个表示,范宝华也就认为十分惊异,向他望着问道:“贾先生对朱四奶奶的观感怎么样?”贾经理弯下腰去,在地面上拾起旱烟袋来,笑道:“我对此公,闻名久矣。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人物?”范宝华道:“并没有什么了不得。长圆的脸,有点儿瘘头。左边嘴上,长有一个小黑痣。此外,不过是化妆成一个摩登少妇而已。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贾经理笑着把小胡子都闪动起来了。他摇摇手道:“不是你这个说法,我觉得她好像有一种特别的魔力,可以颠倒众生。我倒要看看她这份魔力,是怎样的施展出来的。”范宝华笑道:“你要见她,那是太容易了。贾经理有工夫,我陪着你到她家里去拜访一下,这事就解决了。这时她正在家,或者我打个电话给她,请她来拿钱。”
贾经理将旱烟袋送到口里吸了两下,笑道:“我真的还想领教吗?说说罢了。我惹不起。”范宝华看看这屋子里,除了一位襄理,还有一位银行行员,贾经理纵然愿意和朱四奶奶谈谈,当然他也不便说出来。这就向他笑道:“好奇的心理,人人有之,凡是一种特殊的人,大家总会想见见的。我是少不得要请她一次的,将来请你作陪吧。言归正传,我要借的那个数目,贾经理能不能答应。”
他又把旱烟袋在嘴里默然地吸了两口,笑道:“反正也就是这一次了。多次的忙,我都帮过你了。这一次我不答应,也就把以前的人情,完全断送。好吧,我借五百万给你吧。开一张划现的本票,可以吗?”范宝华道:“朱四奶奶当然不要现钞用,不过她也是转交别人,你不必划现了。”
贾经理笑道:“开一张朱四奶奶的抬头票子吧。老兄,我帮你的忙,你也给我们拉拉存户呀。”范宝华听他这口音,就晓得他有意把朱四奶奶找了来看看。笑道:“好的,你随便开什么样的本票都可以。我明天把她拉了来,亲自和你接洽。她是个大手笔,作个两三千万的来往,还真不费事。”
贾经理听说,满脸带了笑容,就和范老板把五百万的借款办好,并依了他的要求,将这个数目,开成三张本票。老范借得了钱,又向朱四奶奶通了个电话,说明马上就来,和贾经理握了握手,夹着皮包就走。
今天贾经理却是特别的客气,随在后面,送到大门口来,笑嘻嘻地道:“你所说的话是真的吗?”范宝华被他问着,先是愕然了一下,自己向他许过什么愿心呢?但在贾经理那副笑容上,立刻想到他说的是要见朱四奶奶,便笑道:“明天我准把她拉了来。”
贾经理笑道:“我也不过好奇而已,并无别故。”范宝华也只笑着说是是。在街上叫了一辆车子,向朱四奶奶家跑。马路是不能通到她家的,有一截下坡路。他怕走着会耽误了时间,在岩口上又换了小轿。到了朱公馆门口,远远看到四奶奶伏在楼上窗户口闲眺,这才松了口气,觉得这五十两黄金储蓄券,是完全买到手了。
他下轿子的时候,四奶奶在窗户里就向他招了两招手,那意思自然是让他上楼去了。他到了楼上客室里,朱四奶奶左手扶着门,右手扣着衣服的纽扣。她身上披了一件淡黄色印红绿花的长衫,还敞着下摆三四个纽扣?光着两条腿子踏了拖鞋。范宝华笑道:“这样子,四奶奶还是刚起来呢。”她道:“起是起来一会儿了,昨天许多人在我这里跳舞到天亮才散,我家里还有两位小姐睡着没走呢。”
范宝华道:“是熟人吗?”他不大经意的样子问着。坐在沙发上,架起腿来吸纸烟。朱四奶奶坐在他对面椅子上,笑道:“有熟人又怎样?现在你是一脑子的黄金,恐怕也没有那闲情来跳舞吧?”范宝华摇摇头道:“我是徒有其名,到处找头寸,到处碰钉子,十两八两地凑点数目,就是买一个月不断,又能买多少。人家大户,开着支票,一来就是两千两,神不知,鬼不觉,和我们是天远地隔。”
朱四奶奶望了他道:“钱带来了吗?”范宝华道:“当然带来了。在四奶奶面前,还敢掉枪花吗?”说着就打开皮包,将三张本票取出,双手递过来。朱四奶奶道:“这够买一百四十多西的了,我没有这些个储蓄券。”范宝华笑道:“四奶奶有的是。我听说一次唆哈,你就赢得了二十张黄金储蓄券。”她笑着把鼻子哼了一声,点点头道:“也许之,可是四奶奶一次输出一百多两黄金,足有三十张储蓄券,你就没有听到说过呢。你等着吧。”说着起身就走。那三张本票,她放在茶几上,并没有拿着。
不到五分钟,四奶奶手里捧着小小的绿漆保险匣子出来。她将匣子放在茶几上,将盖口上的对字锁转动着,铃子在匣子响了一阵,她将盖子打开,里面先是一层内盖,再揭开这层内盖,露出里面,并没有别的,全是黄金储蓄券。范宝华看到,不觉暗暗叫了一声惭愧。想着这些储蓄券,便是一两一张,也够二三百两。这女人真有办法。
四奶奶挑了三张黄金储蓄券交到他手上,笑道:“这是六十两。我收下你二百万一张本票,就算两清吧。其余的款子你拿回去。我并不等二百万元现款用,我猜你或者难买,让六十两给你。我是两万定的储蓄。多少赚了一点钱,照官价三万五算,你还差十万零头,不必找我了。”说着,她收下了一张二百万元的本票,把其余的交还给范宝华。
他笑道:“四奶奶原说有两位小姐要出卖黄金储蓄券,我以为是谁赌输了拿这个还赌帐,原来是四奶奶的,我就不敢要了。”朱四奶奶已把保险盒子关上,拍了盒子盖道:“东西放到这里面去了,你以为就是钉下万年桩的吗?慢说是黄金储蓄券,就是金子,也不能当饭吃当衣穿,饿了冷了总是要换掉的。”
范宝华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过你也不会等着把这个换衣穿换饭吃,这是因为我找黄金储蓄券,找得很忙,你故意让六十两给我的。”朱四奶奶站着本是要提了保险盒子走,这就半回转身来,偏了头,斜了眼珠向他望着,微笑道:“你懂得这一层就好了?大家是鱼帮水,水帮鱼,你有机会,也得和四奶奶效点劳才好。”说着,她提了盒子走了。
范宝华始终不解她表示如此的好意是为了什么,也只有坐在这里纳闷。忽然门外有人娇滴滴地叫着:“四奶奶,什么时候了?我该回去了。”那是下江人,勉强地说着国语,听起来,很是不自然。随了这话,一个女子推门而进。
她蓬着满头很长的烫发,将根红辫带子束了脑顶四周。两片脸腮,脂粉抹得像苹果的颜色一样。尤其是两道眉毛长而细,细而黑。眼圈子上簇拥着覆射线的长睫毛,身上穿件短袖子白绸衬衫,翻着领子向外,露出颈脖子下一块白胸脯。两个乳峰,顶得高高的。赤脚穿了漏帮子高跟白皮鞋,十个脚指头,全露在外面,每脚指甲上,都涂了蔻丹,这是战时首都一九四五式最摩登的装束。她虽是细长的个子,却是肌肉饱满,皮肤白嫩,简直周身上下,无懈可击。
范宝华的神经,随了他的视线,一同紧张起来,惊讶着身子向上一站。那位女郎也就同样的惊讶,轻轻地哟了二声,自说着两个字:“有客。”身子向后一缩。但是她要表示着大方,并没有走,站在客室门边,冷冷地问道:“是会四奶奶的吗?”范宝华站起来道:“是的,我们已经会谈过了。”那位小姐并不和他谈话,自转身走了。
她走了不上两分钟,朱四奶奶来了。范宝华笑道:“刚才有位小姐找你,她是谁?”朱四奶奶笑道:“漂亮吗?”范宝华笑道:“像是一位明星。摩登之至!摩登之至!”四奶奶笑道:“总算你眼力不错。这是东方曼丽小姐,你应该也听到过她的大名。”范宝华笑道:“昨晚上她在这里跳舞的吗?”朱四奶奶笑道:“你忙着黄金储蓄,你还有工夫跳舞吗?”范宝华笑道:“我也不过是这样随便地问一声罢了。”他说时,将头歪倒在肩膀上,笑嘻嘻望了女主人。四奶奶带笑着叹了一口气道:“唉!我给你介绍吧。”于是就大声叫着曼丽。
曼丽来了。她笑道:“还叫我呢?我要回去了。”四奶奶指着范宝华道:“这是范先生,他对你久仰得很,让我介绍介绍。”范宝华笑着,还没有说话,曼丽就走向前来,伸出手来和他握手。范宝华虽是匆匆地和她握了一握,可是心里立刻觉得舒服之至。他也找不出什么好应酬名词来,只管向她说着:“久仰久仰。”曼丽笑道:“不要客气吧。我们都是常到四奶奶家里来会面的熟人。”说着,她掉过头来向四奶奶道:“我真要回去一趟,午饭不叨扰了。”说着,她向外走,四奶奶送了出去。
范宝华料着她由大门走,就伏在楼窗上看。他看了她的后影子,只管出神。房门推开了,身后一阵嘻嘻的笑声,他回头看时,朱四奶奶手扶了门框,向着范宝华点了两点头。范宝华道:“四奶奶笑什么?长得好看的人,不是大家都爱看的吗?”他说着话,和四奶奶又在沙发上坐下了。
朱四奶奶向他先斜瞟了一眼,然后笑道:“你想和曼丽交朋友吗?”他搭讪着吸纸烟,笑道:“那当然哪。不过我看她那分排场,恐怕我这穷小子有点结交不上。”朱四奶奶笑道:“你客气什么。你手上那么些个金子,拿出二三百两来,什么摩登女郎不会让你打倒?”范宝华伸了一伸舌头,笑着又摇了两摇头。
朱四奶奶笑道:“我介绍你们去作朋友,那是不成问题的,至于伺候女朋友的花费,那要看各人的交情,同时,也要看各人的个性,这是难说的。也许曼丽喜欢你,什么钱都不要你花,天下事就是这样,不能预料。”范宝华笑道:“我征服女人,没那回事吧?不过你要老说钱的话,那可说得我们太小器了,而且也把曼丽小姐看轻了。”
朱四奶奶将嘴一撇,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算你懂得女人。这件事我也不提了。我还是谈我的吧,老范,你和万利银行的何经理很熟,他最近买金子栽了个大筋斗,你晓得吗?”范宝华笑道:“怎么不晓得?他现时在银行界,弄得名誉很糟。”
朱四奶奶道:“虽然如此,可是他私人还很有钱,倒霉的是银行的存户而已。我有点事想和他谈谈,你能介绍我去见他吗?”范宝华吸着纸烟,沉默地想了两分钟,笑道:“四奶奶若是要在银行里作什么来往的话,何必找万利银行。凡是可靠的银行,都可以办。我现在作来往的那诚实银行的贾经理,人就很好。我可以介绍你和他谈谈,而且他非常之仰慕你的。”
朱四奶奶听到贾经理这名词,先就嗤嗤地一笑,然后点点头道:“这个人很有点名。”范宝华道:“这个人是票号出身,买卖做得稳当得很。”朱四奶奶将头一摆道:“那么一个小商业银行,有什么名不名的。我所说的,是关于他本人别的事情。”说到这里,她又是嗤嗤的一笑。范宝华笑道:“怎么提到了贾经理,四奶奶就要发笑,难道这里面,还隐藏着什么有趣的新闻吗?”
四奶奶将眼珠望了他很灵活的一转,笑道:“你要知道贾经理怎样有名,我屋子里有他姨太太一张相片,你不妨来看看。”说着,她站起身来就向范宝华招了招手。范宝华知道朱四奶奶这个人交起朋友来,无所谓男女的界限。她既这样地招呼着,也就跟了她一路而去。
四奶奶在她自己那间又当书房,又当秘密客室的小屋子里,和范宝华谈了一小时,复又同到客室里来。这就笑道:“老范,你若肯听老大姐的话,你准可以发财。老实说,依照你这样滚雪球办法作黄金储蓄,你就作到二三百条金子,又有什么了不得?你想变成一个富翁,必得轰轰烈烈大干一场。”范宝华坐在沙发上摇摇头道:“四奶奶看得多,经过得多,敢说这种大话。两三百条金子,我不但不敢小视它。老实说,我也很难达到这个程度。”
朱四奶奶道:“你要自暴自弃,我也没有法子。我还谈我的吧。你能不能依我的办法进行。”说着,她由原坐的另一张沙发,移过身体来,和老范同坐在一张长沙发上,然后伸着手,轻轻拍了他两下大腿,笑道:“你也不妨跟在我后面看看。你们男子,总以为金钱可以征服女人,但在朱四奶奶眼里,那是女人征服金钱的。”范宝华点点头笑道:“在你口里说出这话来,我相信是正确的。现在还不到十二点钟,老贾还没有下班,我赶着到银行里去先和他谈谈,不过这样的作风,是不是嫌着太急岔儿一点呢。”
朱四奶奶笑道:“在你四奶奶手上,不管什么样子的老奸巨猾,他都得翻筋斗。没关系,你就去告诉老贾,我也是你这样的办法,要押掉黄金储蓄券再滚着买新的。急于和他谈谈,不过我今天去先开户头。”范宝华笑道:“好吧,我试试。”说着,他就站起身来。
四奶奶向他招了两招手,笑道:“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白白地使唤你,那怎么行?我总得肯舍一点。等着吧,小弟兄。”说着,她起身就向里面去了。不到五分钟,她又出来了。她手上拿了两张黄金储蓄券,向他面前的茶几上一扔,笑道:“这是九十两,也是零数不计,就折合你那三百万元吧。”范宝华笑道:“我又占四奶奶的便宜。”
朱四奶奶笑道:“占的便宜不大,你心里明白就是了。”范宝华觉得她一百多两黄金储蓄券作两次拿出来,那是大有手腕的。这也不敢多事犹疑,立刻就在皮包里取出那两张本票奉上。
朱四奶奶左手接了那本票,右手抬起来,将中指夹了大拇指,重重的一弹,笑道:“小兄弟呀,你被我征服了。我们两个人的交涉完了。这就看你的了。”范宝华捧了拳头,连连地拱着手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马上就走,就走就走。”说着,他真的走了。
他像来的时候那样赶路,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诚实银行。见了贾经理,将他拉到小会客室里,谈了十来分钟,两个人是笑容满面的走回了经理室。他首先拿起电话机子来,就向朱四奶奶通了个电话。朱四奶奶是个聪明透顶的人,根本就在电话旁边等着。
范宝华道:“我和贾经理说过了。他说不知道四奶奶要多少款子。数目太多的话,他得临时去调动头寸。所以哪,得让我先和四奶奶通个电话。银行里的厨子,作的是北方菜,面食很好,四奶奶可以到这里来吃午饭吗?那不要紧,我们可以等半小时。”他在这里和朱四奶奶通电话,贾经理口衔了旱烟袋,正是注意地看着他。这就立刻接嘴道:“没有关系,就多等一个钟头,那也不要紧。我是吃过早点的,晚点吃午饭,那丝毫没有关系。”范宝华这就向电话里报告着道:“四奶奶听见了吗?贾经理说了,就是等一个钟头也不要紧。好好!我们一定等着。”
他挂上了电话,回头就向贾经理笑道:“经理先生,预备了什么好菜?”他笑道:“当然要丰盛一点。叫厨子预备四个碟子一大碗卤。”范宝华听了这话,心里凉了半截。问道:“四个碟子,那是什么菜?”贾经理道:“两荤两素。荤的是酱牛肉和松花蛋,素的是油炸花生米,五香豆腐干。”
范宝华看到经理室内并无外人,他不由得伸了一伸舌头,笑着叫道:“我的经理,你这算是请朱四奶奶吃饭啦。趁早由我作个小东。”贾经理笑道:“你是南方人,不知道北方人的习惯。北方人吃面是不要菜的。这样办,我觉得已经是十分丰盛了。”他说是这样说了,可是他的脸皮已经红了。
范宝华笑道:“真的,我来作这个东。”说着,就在身上掏出一叠钞票来,笑道:“请你把厨子叫来,我让他替我代办两万元的酒菜。”贾经理笑道:“老兄,你这样的作风,简直是北方人所说,骂人不带脏字。在我这里招待来往户,难道两万元的东我都作不起?”说着,打着桌上的叫人铃,叫听差把厨子叫了来,当了范宝华的面,吩咐着道:“你给我预备两万元的菜,中午就吃,你要当我正式请客那样办。先到庶务那里去拿钱。越快越好。”厨子答应去了,贾经理就笑嘻嘻地表示了他一份得意。似乎他这手笔是非常之大的。
果然,他和老范说着闲话,不到半小时,听差进来报告:“有一位朱太太……”贾经理不等他报告完毕,就站了起来道:“请请请,请到客厅里坐。”他于是放下了手上的旱烟袋,就掏出蓝布口袋里的手绢擦了一把脸。他和老范走到会客室,朱四奶奶已经先在了。她穿了件黑绸印花红桃点子的长衫,露出雪白的肥手臂,这已让人感到黑白分明。而她两只闪亮的眼睛,乌眼珠子,在浓抹脂粉的脸上转动,配上嘴角上那点小黑痣,真有几分动人。
她用不着范宝华介绍,首先伸出肥白的手臂到贾经理面前来,笑道:“这是贾先生了,久仰得很。”贾经理握着她的手,觉得柔软得像个棉絮团子一样。这就笑道:“我对四奶奶实在是久仰的了。请坐。”这时,听差照着平常的办法,将纸烟听子送着烟,将茶杯敬着不带茶叶的黄茶。贾经理摇摇头道:“这些茶烟,怎样待客。把瓜片茶泡两杯来,把美国烟拿来。”
四奶奶笑道:“贾先生不必客气,以后熟了,有许多事要你帮助,不要把我当贵客。”贾经理让着她在长藤椅子上坐着,斜对了相陪,不断地偷看她那黑绸衣服里伸出来的白手臂。听差送着好茶好烟来了,贾经理道:“去拿点美国糖果来。”范宝华心想:这家伙怎么变了,全拿美国货来表示敬意。
这银行斜对门,就是代卖美国军用品的走私货的。不到十分钟,就是两只大玻璃碟子装着美国糖果送到茶桌上。这东西倒是四奶奶喜欢吃的。她一面剥着糖果纸,一面向贾经理道:“我那一点小事情,范先生和贾经理提过了吗?”他点了点头道:“提过的。黄金储蓄券押款,我们本来作得不少,但四奶奶要款子,我们绝对办,至于我们这里的比期存款,都是八分。四奶奶的款子,我们也一定优待,改为九分。”
四奶奶腿架了腿坐着,向他颠动了身子,笑道:“谢谢。我也没有多少款子可存,不过我所认识的一些小姐太太们,各有各私房,都愿意直接在银行里存点款子花利息,而她们又不愿站在银行柜台边办理。希望我给她们介绍一位诚实可靠的银行经理。我今天是先来打个头阵,作开路先锋。今天我认识了贾经理,以后我就可以带着太太小姐们来见经理了。贾先生不嫌这事麻烦吗?”说着,她乌眼珠又是向贾经理一转。
<!--PAGE10-->贾经理道:“这是我们的业务,怎么能说麻烦呢?四奶奶以后随时来,我们欢迎之至。”说到这里,厨子在客厅门口一瞥。贾经理知道他有话说,就走了出来。厨子低声道:“经理叫我办的菜,时间太急,来不及,我办的是些熟菜。另外只买了条大鱼。”贾经理道:“你想法子作两样海菜吧。你和馆子里很熟悉,通融一点现成的材料拿回来做。要不然,给我叫两样菜来,这顿便饭,一定要办得像样点,钱你就不必计较了。”他说着这话,声音并不怎样的低。在客厅的人,都听到了。
范宝华心里想着:这和他原来定的只办四个碟子吃打卤面,完全不同了。这位打算盘的贾经理,一见四奶奶就变了样了。他这样想着,四奶奶见他脸色变动,也就抿了嘴笑着,将一个食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那意思说:四奶奶很行,你看是女人征服了资本家,还是资本家征服了女人呢?她这样无言地发问时,不住地点头,表现了得意之色。
第七回各得其所
朱四奶奶和贾经理谈了一小时,厨子把酒菜就准备得妥当,送到饭厅里放着,请着男女来宾入席。范宝华是最留意贾经理的这桌席,除了那一大盘子卤菜的杂镶,布置得十分精美而外,第二道菜,就是白扒鱿鱼。在大后方的城市里,根本没有了海味,富贵人家,还可以吃到囤积多年的海参,其次一点的是墨鱼,而在酒席馆子里可以吃到的,最上等的海味,就是鱿鱼了。
朱四奶奶被让在首席坐着,她看到了第二道菜,先就笑道:“贾经理办这样好的菜请客,大概借钱是没有问题的了。”贾经理笑道:“四奶奶和我们客气什么?你有时头寸调转不过来,在我这里移动一点款子,那是毫无问题的。现在所要考虑的,就是我们这小银行,是否承受得了四奶奶这个大户头的调动?”
四奶奶点了两点头道:“我承认贾经理应当有这个看法。可是我实在是个空名,并没有什么钱,假如我有钱,我也和那些会找舒服的人一样,坐飞机到美国去了。”贾经理笑道:“那还是四奶奶客气,四奶奶真要到美国去,还会有什么困难吗?”
她将上面的牙齿,咬了承各方面的朋友看得起我,都以为我是有办法的。好吧,我也就借了大家看得起我的这点趋势,自己努力前进,将来也许有点造就吧?”她的说话,就是这样,有时是自谦,有时又是自负,就是让人摸不着她到底有多么深浅。不过贾经理坐在她对面,觉得她一言一笑,全有三分媚气,说她是过了三十岁的人,实在也看不出来。
这一顿饭,办得实在丰盛之至。谈着吃着,混了一小时,正事倒是随便只谈几句,但朱四奶奶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她拿金子来押款,贾经理答应借给她,她就算得着了圆满的解决。那贾经理呢?对于朱四奶奶,根本没有打算在她头上赚多少钱,只要她常常到银行来,而且能介绍几位太太小姐的存户,他也十分满足。所以事实上也没什么可作长谈的。
<!--PAGE11-->吃过了午饭,这诚实银行,又早是下午的营业时间,她向范宝华笑道:“多谢你介绍,我的事情已经成功了,现在可以告辞了。”说着就起身向贾经理道谢。贾经理虽是不嫌她多坐一会,不过今天是初次见面,却也不便表示挽留,亲自把她送出银行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