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四奶奶在她的座位前,正堆了好几叠子码,她招招手道:“我给你惹下了个麻烦了,接连两把,将全桌都杀败了,我赢了将近三十万。你自己来吧。我再要打替工,桌上人要提起反抗了。来来来,你看这牌,应当怎么处理?”魏太太看时,她面前放了四张牌,一暗三明。三张明牌,是一对八,一张K,赶快走到朱四奶奶身后,手按着暗牌,扳起牌头来,将头伸进朱四奶奶怀里,对牌头上注视着,事情是那样令人称心,还是一张八。她故意镇定了脸色,因淡淡地道:“牌是你取的,还是由你作主吧。”
这时,桌上已有三家还在出钱进牌。最后一家三张明牌,是一对A,一张J,牌面子是非常好看。她丝毫没有考虑,在码子人派斯的牌堆里扫了一眼,已有一张A存在着。心想,她很少有三个A的可能。纵然是AJ双对,也不含糊。便笑道:“怎么样?四奶奶,花五万元买一张牌看看吧?”四奶奶自是会意,笑道:“反正你是赢多了,就出五万元吧。”于是数了五万元的码子,放到桌子中心去。
庄家接着散牌,进牌的前两家都没有牌,出支票的这家,进了一张八。朱四奶奶进的最后一张,却又是个K。摆在桌子上的就是K八两对,这气派就大了。应该是朱四奶奶说话了,她考虑到出了钱,别家会疑心是钓鱼,出多了钱,人家就说是牌太大了,而不肯看牌,她取了个不卑不亢的态度,随手取了几个码子,向桌中心一丢,因道:“就是三万元吧。”说着回头对魏太太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有对A的人,将自己的暗张握在掌心里,看了一看,那也是一张A。他看过之后,又看朱四奶奶面前的两对牌。他将牌放下,在他的西服袋内,摸出了纸烟盒与打火机,取出一支烟,打着了火把烟点着,然后啪的一声,把盒子盖着。他这烟盒子是赛银的,电灯光下照着,反映出一道光射人的眼睛,而且关拢盒子盖的时候,其声音相当的清脆。在这声色并茂的情形下,可想到他态度的坚决。他把烟盒子放在面前,用手拍了两拍,口角里衔了那支烟卷,把头微偏了,把面前堆的两叠子码,用手指向外拨着,把两叠子码都打倒了,口里说句唆了!
魏太太望了他微笑道:“陈先生,你唆了是不大合算的。”那位陈先生看着她的面色,也就微微地一笑。魏太太问道:“这是多少,清清数目吧。”朱四奶奶将桌面上的子码扒开着数了,增加的是七万元,于是数了七万元子码,总共放到桌子中心比着。朱四奶奶笑道:“请你摊开牌来吧。”她说这话时,其余两家,不敢相比,都把牌扔了。
那陈先生到了这时,也就无可推诿了,把那张暗A翻了过来,笑道:“三个顶大的草帽子,还不该唆吗?”朱四奶奶向他撩着眼皮一笑,微微地摆着头道:“那可不行,我们三个之外,还带着两个呢。”说着,把那张暗八翻了过来,向桌子中心一丢。那位陈先生也摇摇头道:“倒霉倒霉,拿三个爱斯,偏偏的会碰着钉子。可是四奶奶,你又何必呢?”朱四奶奶将子码全部收到面前,笑道:“不来了,不来了,赢得太多了。”说着话,站了起来,扯着魏太太的手道:“你坐下来吧,我总算是大功告成。”说话时她身子一挤挤了开去,两手推着,让魏太太坐了下来。
罗太太原是跟进来的,以为等魏太太把话交代完了,就可以接她的下手,现在见魏太太大赢之下,眉飞色舞,已把前五分钟得到的家庭惨变消息,丢在九霄云外了。她站在魏太太对面,离赌桌还有两三尺路。朱四奶奶是已经离开座位的了,这就抢步走向前来,伸手将她抓住,笑道:“你怎么回事?这赌桌上有毒虫咬你吗?简直不敢站着靠近。”罗太太道:“并不是我不敢靠近,因为我家里有点事。”主人不等她说完,立刻接着道:“家里有事,你就不该来。”她口里说着,亲自搬了一把软垫的椅子,放在赌客的空当中。还将手拍了两下椅子。
罗太太望着她这分做作笑了一笑。因道:“你自己不上桌子,倒只管拉了别人来。”朱四奶奶道:“今天不巧得很,我家里有两个老妈子请假,楼上楼下,只剩一个老妈子了。我不能不在这屋子里招待各位。”罗太太看看场面上的赌局是非常的热闹,便笑道:“我今天不来,我是和魏太太传口信的,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带着赌本。”朱四奶奶道:“没有赌本,要什么紧,我这里给你垫上就是。先拿十万给你,够不够?”罗太太道:“我不来吧?看看就行了。”说时,她移着脚步,靠近了赌桌两尺。朱四奶奶道:“哎呀!不要考虑了,坐下来吧。”说着,两手推了她,让她坐下。她也就不知不觉的坐了下来。
恰好是魏太太作庄散牌,她竟不要罗太太说话,挨次的散牌,到了罗太太面前,也就飞过一张明牌来。牌是非常的凑趣,正是一张A。她笑道:“好!开门见喜。”罗太太手接着牌,将右手一个中指,点住了扑克牌的中心,让牌在桌子中心转动着。她默然地并未说话,还在微笑,而第二张是暗张,又散过来了。她虽然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赌下去,可是这张暗牌来了,她实在忍不住不看。她将右手三个指头按住了牌的中心,将食指和拇指,掀起牌的上半截来,低了头靠住桌沿,眼光平射过去。她心里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实在是太巧了,又是一张A。打唆哈起手拿了个顶头大对子,这是赢钱的张本,于是将明张盖住了暗张,拢着牌靠近了怀里。
魏太太道:“你拿爱斯的人,先说话呀。”罗太太笑道:“我还没有筹码呢。”魏太太便在面前整堆的子码中,数了十来个送过去,因道:“这是三万,先开张吧。”罗太太有了好牌,又有了筹码,她已忘记了家里有什么事,今晚上必须渡江回家,至于魏太太的丈夫被法院逮捕去了,这与她无干,自是安心把唆哈打下去。
这晚上,魏太太的牌风甚利,虽有小输,却总是大赢。每作一次小结束,总赢个十万八万的。因为在场有男客也有女客,赌过了晚上十二点钟以后,大家既不能散场回家,朱公馆又没有可以下榻的地方,只有继续地赌了下去。赌到天亮,大家的精神已不能支持,就同意散场。魏太太把帐结束一下,连筹码带现款,共赢了四十多万。朱四奶奶招待着男女来宾,吃过了早点,雇着轿子,分别地送回家去。
魏太太高兴地赌了一宿,并没有想到家里什么事情。坐了轿子向回家的路上走着,她才想到丈夫已是被法院里传去了,而男孩子又生了病。转念一想,丈夫和自己的感情,已经是格格不入,而且他又是家里有原配太太的人,瞻望前途,并不能有一点好的希望。这种丈夫,就是失掉了,又有什么关系?至于孩子,这正是自己的累赘,假如没有这两个孩子,早就和魏端本离开了。自己总还是去争自己的前途,若惦记着这个穷家,那只有眼看着这黑暗的前途,糊里糊涂地沉坠下去。管他呢,自己作自己的事,自己寻求自己的快乐。这么想着,心里就空洞得多了。
轿子快到家了,她忽然生了一个新意念:这么一大早,由外面坐了轿子回来,知道的说是赌了一宿回来了。不知道的,却说整晚在外干着什么呢,尤其是自己家里发生着这样重大变化的时候。这个念头她想着了,立刻就叫轿夫把轿子停了下来。她打开皮包,取出了几张钞票,给轿夫作酒钱。然后闪到街上店铺的屋檐下,慢慢儿地走着,像是出来买东西的样子。
于是走到一家糕饼店里去,大包小裹,买了十几样东西,分两只手提着。她那皮包里面满盛着支票和钞票,她却没有忘记。将皮包的带子挂在肩上,把皮包紧紧夹在肋下,她沉静着脸色,放缓了步子,低了头走回家去。前面那间屋子,倒是虚掩了门的,料着屋子里没人,自己的卧室里却听到杨嫂在骂孩子,她道:“你有娘老子生,没有娘老子管,还有啥子希奇,睁开眼就跟我扯皮,我才不招闲喀,晓得你的娘,扮啥子灯啰!”
魏太太听了这些话,真是句句刺耳。在那门外的甬道里呆站了一会,听到杨嫂只是絮絮叨叨地骂下去,若冲进屋子去,一定是彼此要红着脸冲突起来的,便高声叫着杨嫂,而且叫着的时候,还是向后倒退了几步,以表示站着很远,并没有听到她的言语。杨嫂应着声走了出来,望了她先皱着眉道:“太太,你朗个这时候才走回来?叫人真焦心啰。”
魏太太道:“让人家拖着不让走,我真是没有办法。”说着,把手上的纸包交给了杨嫂,走进房去。却看到男小子渝儿静静地躺在**,身上还盖着一条被子,只露了一截童发在外面。便问道:“孩子怎么了?”杨嫂道:“昨天就不舒服了,都没有消夜,现在好些,困着了,昨晚上烧了一夜咯。”
魏太太将两手撑在**,将头沉下去,靠着孩子的额头,亲了一下。果然,孩子还有点发热,而且鼻息呼咤有声,是喘气很短促的表现。因向杨嫂道:“大概是吃坏了,让他饿着,好好地睡一天吧。”杨嫂站在一边,怔怔地看了她的脸色。因道:“小娃儿点把伤风咳嗽倒是不要紧。先生在昨日早上让警察兵带到法院里去了,你晓不晓得?直到现在,还没有转来,也应当打听打听才好。”
魏太太放下皮包,脱着身上的大衣,一面向衣钩上挂着,一面很不在意地答道:“我知道了,那有什么法子呢?”说着,打了个呵欠,因道:“我得好好地先睡一觉。”杨嫂见她的态度,竟是这样淡,心里倒不免暗吃一惊,可是她立刻也回味过来了,淡淡一笑。
魏太太正是一回头看到了。脸色动了一动,因道:“一大早上,法院里人,恐怕还没有上班。我稍微睡几小时,打起精神来,我是应当去看看。”说着,把放在桌上的皮包,打开来,取出一万元钞票来,轻轻向桌子角上丢着。因笑道:“拿去吧,拿去买两双袜子穿吧。”杨嫂看到千元一张的钞票,厚厚一叠。这个日子千元一张的钞票,还是稀少之物,估量着这叠钞票,就可以买一件阴丹大褂的料子,岂止买两双袜子呢?这样地想明白了,立刻就嘻嘻地笑了。
魏太太道:“拿去吧,笑什么,难道我还有什么假意吗?”杨嫂说声谢谢,把钞票在桌子角上摸了过去。笑问道:“太太赢了好多钱?”魏太太眉毛扬了起来,笑道:“昨晚上的确赢得不少,四十万。魏先生半年的薪水,也没有这多钱。老实告诉你,我是不靠丈夫也能生活的。”杨嫂想着,你有什么本事,你不就是赌钱吗?一个人会赌钱,就可以不靠丈夫生活吗?然而她还对了太太笑道:“那是当然吗!你是最能干的太太吗!一赢就是四五十万,硬是要得!”
魏太太笑道:“这话又不对了,难道我一个青年女人,还去靠赌吃饭?不过这是一种交际场上的应酬。在应酬场上,认识许多朋友,我随便就可以找个适当的工作。”杨嫂笑道:“太太,你也找事做的话,顶好是到银行里搞个行员做。在银行里作事,硬是发财喀。”
魏太太坐在床沿上,把皮包里的钞票,都倒在**,然后把大小票子分开,一叠叠地清理着。杨嫂看魏太太在清理着胜利品,悄悄地避嫌走开了。魏太太也没有加以注意。
魏太太把票子清理完了,抬起头来,却看见女儿小娟娟挨挨蹭蹭地,沿着床栏杆走了进来。她蓬着满头的干燥头发,眼睛睫毛上,糊了一抹焦黄的眼眵,她那上嘴唇上,永远是挂着两行鼻涕的,今天也是依然。今天天气暖和些,她那件夹袄脱去了,只穿那件带裤子的西服,原来是红花布的,这已变成了淡灰色的了。她将个食指送到嘴里衔着,瞪了小眼睛,望了母亲走了来。
魏太太叹了口气道:“小冤家,你怎么就弄得这样脏哟!回头我给杨嫂五万块钱,带了你去理回发,买套新衣服穿,不要弄成这小牢犯的样子。”魏太太说出了小牢犯这个名词,她才联想到娟娟的父亲,现在正是牢犯。心里到底有点**漾,她发呆在想心事了。
第十七回弃旧迎新
这时,隔壁的陶太太,由外面走了来。她口里还叫着杨嫂道:“你家小少爷,好了一些吗?我这里有几粒丸药,还是北平带来的。这东西来之不易,你……”她说到这个你字,已是走进屋子来,忽然看到魏太太呆呆地坐在**,倒是怔了一怔,身子向后倒缩了去。
魏太太已是惊醒着站起来了,便笑着点头道:“孩子不大舒服,倒要你费神。请坐请坐。”陶太太笑着进来,不免就向她脸上注意着。见她两个颧骨上,红红的显出了两块晕印,这是熬夜的象征,同时也就觉得她两只眼睛眶子,都有些凹了下去。可是床沿上放着敞开口的皮包,床中心一叠一叠地散堆着钞票,这又象征着一夜豪赌,她是大胜而归了,便立刻偏过头去,把带来的两粒丸药放在桌子上。因问道:“孩子的病好些了吗?”
魏太太道:“那倒没有什么了不得,不过是有点小感冒。最让我担心的,是孩子的父亲。你看这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端端地让法院里把他带去了。”陶太太向她看时,虽然两道眉毛深深地皱着,可是那两道眉毛皱得并不自然。这样,陶太太料着她的话并不是怎样的真实的,因之,也就不想多问。随便答道:“我听到老陶说了,大概也没有什么要紧。你休息休息吧,我走了。”
魏太太倒是伸手将她扯住,因道:“坐坐吧。我心里乱得很,最好你和我谈谈。”陶太太道:“你不要睡一会子吗?”魏太太道:“我并没有熬夜,赌过了十二点钟不能回来,我也就不打算回来了。现在精神恢复过来了,我不要睡了。”
陶太太也是有话问她,就随便地在椅子上坐下,因道:“我们老陶,是输了还是赢了呢?”魏太太道:“我并没有和陶先生在一处赌,昨晚上他也在外面有聚会吗?”陶太太道:“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他是赢是输。家里还有许多事呢,他不回来,真让人着急。”说着,将两道眉毛都皱了起来了。魏太太点着头道:“真的,他没有同我在一处赌。我是在朱公馆赌的。”陶太太望了她道:“朱公馆?是那个有名的朱四奶奶家里?”说着,她脸上带了几分笑容。魏太太看到她这情形,也就很明白她这微笑的意思了。因摇摇头道:“有些人看到她交际很广阔,故意用话糟蹋她,其实她为人是很正派的。”
陶太太在丈夫口里,老早就知道朱四奶奶这个人了。后来陶伯笙的朋友,都是把朱四奶奶当着个话题,这朱四奶奶为人,更是不待细说。这就静默地坐了一会,没有把话说下去。她静默了,魏太太也静默了,彼此无言相对了一阵,魏太太又接连地打了两个呵欠。陶太太笑道:“你还是休息休息吧,一夜不宿,十夜不足。”魏太太打了半个呵欠,因为她对于呵欠刚发出来,就忍回去了。因张了嘴笑道:“我没有熬夜,不过起来得早一点。”说着,将身子歪了靠住床栏杆。这样,陶太太觉得实在是不必打搅人家了。说声回头见,起身便走。
魏太太站起来送时,人家已经走出房门去了,那也就不跟着再送。她觉得眼睛皮已枯涩得睁不开来,而脑子也有些昏沉沉的。赶快地把**摆的那些钞票理起来,放到箱子里去锁着,再也撑持不住了,倒在小孩子脚头,侧着就睡了。
约莫是半小时以后,那杨嫂感激着太太给了她一万元的奖金,特意地煮了三个糖心鸡蛋,送进屋子来给她当早点。不想她侧身而睡,已是鼾声呼呼地在响着。走到床面前轻轻地叫了声太太,哪里还有一点反应。她放下碗在桌上,正待给太太牵上被,可是就看见她脚上还穿着皮鞋。大概她睡的时候,也是觉着脚上有皮鞋的,所以两条腿弯曲着向后,把皮鞋伸到床沿外来。杨嫂轻轻地说了声硬是作孽,说着,她就弯下腰来,给太太把皮鞋脱下。睡着了的入,似乎也了解那双鞋子是被人脱下了,两只皮鞋都脱光了的时候,双脚缩着,就向里一个大翻身。杨嫂跟随女主人有日子了,知道她的脾气,熬夜回来,必然是一场足睡。这就由她去睡,不再惊动她了。
魏太太赢了钱,心里是泰然的,不像输家熬夜,睡着了,还会在梦里后悔。她这一场好睡,睡到太阳落山,才翻身起床。她坐起来之后,揉揉眼睛,首先就没有看到脚头睡的小渝儿,因叫杨嫂进来,问道:“小渝儿呢?”杨嫂笑道:“他好了,在灶房里耍。太太,你硬是有福气,小娃儿一点也不带累人。他睡到十二点钟,一翻身起来,烧也退了,病也好了。你要是打牌的话,今晚上你还是放心去打牌。”
魏太太看她脸上那分不自然的笑意,也就明白了几分。因道:“你那意思,以为我只晓得赌钱,连魏先生打官司的事,我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吗?这样大的事,那不是随随便便可了的,着急并没有用处。我遇到了这样困难的事,我自己不打起精神来,着实的奔走几天,是找不到头绪的。你不要看我今天睡了这么一天,我是培养精神。你打盆水来我洗过脸,我马上出去。哦!我想起来了。昨天一大早拿去的衣料,现在应该做起来了吧?你给我拿一件来,我要穿了出去,就是那大巷子口上王裁缝店里。”杨嫂道:“昨日拿去的衣服,今天就拿来,哪里朗个快?”魏太太道:“包有这样快。我昨天和王裁缝约好了,加倍给他的工钱,他说昨日晚上一定交一件衣服给我。现在又是一整天了,共是三十六小时了,难道还不能交给我一件衣服吗?”
杨嫂曾记得太太在裁缝店里,就换过一件新衣服回来,她说是要拿新衣服,那大概是不能等的,这也就不敢耽搁,给她先舀了一盆热水来,立刻走去。果然是她的看法对的,不到十五分钟,杨嫂就夹着一个小白包袱回来了。
魏太太正在洗脸完毕,擦好了粉,将胭脂膏的小扑子,在脸腮上涂抹着红晕。在镜子里面看到杨嫂把包袱夹在肋下,这就扭转身来,连连地跳了脚道:“糟了糟了,新衣服你这样地夹在肋下,那会全是皱纹了。”说着就立刻跳过来,在杨嫂肋下把包袱夺了过去。杨嫂看到她那猛烈的样子,倒是怔了一怔。心里可也就想着:为什么这样留心这新衣服的皱纹,把这分儿心思用到你吃官司的丈夫身上去,好不好?
魏太太把那白布包袱在**展开,将里面包的那件粉红白花的绸夹袍子在**牵直了,用手轻轻抚摸了一番。很好,居然没有什么皱纹。她这就微微地笑道:“半年以来,这算第一次穿新衣。”说着她把身上这件衣服,很快地脱了下来,向床下一丢。然后把这件新衣穿上,远远地离了五屉桌站着,以便向那支起的小镜子可以看到全身。
她果然看到镜子里一片鲜艳的红影。她用手牵牵衣襟,又折摸领圈。然后将背对了镜子,回转头来,看后身的影子。看完了,再用手扯着腰身的两旁。测量着这衣服是不是比腰身肥了出来。这位裁缝司务,却是能迎合魏太太的心理,这衣服的上腰和下腰,正合了她的身体大小,露出了她的曲线美。她高兴之下,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四川话:“要得。”立刻在桌屉里把新皮包取了出来,将昨晚上赢的款子,取了十万整数,放在里面,再换上新丝袜子新皮鞋。
身上都理好了,第二次照照镜子,觉得两鬓头发,还是不理想的那样蓬松,于是右手拿牙梳拢着头发,左手心将鬓角向上托着,自己穿的是新衣,又用的是新化妆品,觉得比平常是漂亮多了。这就没有什么工作了,夹了新皮包,就向外面走。
可是走出房门她又回来了。她想起了一件事,在拍卖行里买的一瓶香水放在抽屉里,还不曾用过呢。这个时候,正好拿来洒上一洒。这样想着,她又转身走回屋子,将香水瓶拿出来,拔开塞子,将瓶眼对衣襟上洒了几遍。年轻人嗅觉是敏锐的,这就有一阵浓烈的香气,向鼻子里猛袭了来,心里高兴着,脸上也就发出遏止不住的笑容。她这次出门,并不像以往那样鲁莽,把那香水瓶盖好,从容地送到抽屉里去。把抽屉关好了,还向五屉桌上仔细审查了一下,方才走出去。
她现在是口袋里很饱,出门必须坐车子,当她站在屋檐下正要开口叫人力车子的时候,让她想起了一件事,难道就不到法院里去打听打听吗?魏端本总不至于叛死罪,迟早是要见面的。见了面的时候,那时,他说两日都没有到法院去打听,那可是失当的事。虽然现在天色不早,总得去看看,反正扑空也没有关系,只多花几个车钱。
她这样想着,还是不曾开口叫车子,那卖晚报的孩子,肋下夹了一叠报,手上挥着一张报,脚下跑着,口里喊道:“看晚报,看晚报,黄金案的消息。”魏太太心里一动,拦着卖报孩子,就买了一张。展开报来看着,正是大字标题,“黄金犯被捕”。她看那新闻时,也正是自己丈夫的事。新闻写着,法院将该犯一度传讯,已押看守所。犯人要求取保,未蒙允许。
魏太太看了报之后,觉得实在是严重,纵然夫妻感情淡薄,总觉得魏端本也很可怜。他若不是为了有家室的负担,也许不去作贪污的事。她只管看了报,就忘记走开。身后有人问道:“魏太太,报上的消息怎么样。”她回头看时,正是邻居陶伯笙。便皱了眉道:“真是倒霉,重庆市上,作黄金买卖的人,无千五万,偏偏就是我们有罪。”
陶伯笙摇摇头道:“不,牵连的人多了,被捕的这是第三起,昨天晚报上,今天日报上都登了整大段的新闻。”魏太太道:“我有两天没有看报,哪里知道?我现在想到看守所去看看。”陶伯笙抬头望了一下天,因笑道:“这个时候,到看守所去,不可能吧?电灯都快来火了。”魏太太道:“果然是天黑了,不过天上有雾。”她说完了觉着自己的话是有些不符事实的,便转过话来问道:“陶先生,昨晚上也有场局面吗?”陶伯笙笑道:“不要提起,几乎输得认不到还家,搞了一夜,始终是爬不起来。天亮以后,又继续了三小时,算是搞回来了三分之二。我在朋友那里睡了一天,也是刚刚回家,太太埋怨死了。”说着,他举起手来,摇摆了几下,扭身就走了。
魏太太看看天色,格外的昏沉,电灯杆上,已是一串串的,在街两旁发现了亮球。她想着,任何机关,这时下了班。看守所这样严谨的地方,当然是不能让犯人见人。反正案子也不是一天有着落,明天一大早去看他吧。她这就没有了考虑,雇着车子,直奔范宝华的写字间。
可是在最热闹的半路上,就遇到他了,他也是夹了那只大皮包,在马路边上慢慢地迎头走来。远远看到,他就招着手大声叫着:“佩芝佩芝!哪里去?”魏太太叫住了车子,等他走近了,笑道:“这时候,你说我哪里去呢?”范宝华笑道:“下车下车,我们就到附近馆子里去吃顿痛快的夜饭。”
魏太太依了他付着车钱下车,她和他走了一截路,低声微笑道:“你疯了吗?在大街上这样叫着我的名字大声说话。”范宝华道:“你还怕什么?你们那位已经坐了监牢了,你是无拘无束的人,还怕在大街有人叫吗?”魏太太笑道:“你说痛快地吃顿晚饭,就为的是这个?你这人也太过分了,姓魏的虽然和我合作有点勉强,可是与你无冤无仇,他坐监牢,你为什么痛快?”范宝华挽了她一只手臂,又将肩膀轻轻碰了她一下,笑道:“你还护着他呢。我说得痛快,也不过是自己的生意作得顺手,今天晚上,要高兴高兴。”说着,挽了她的手更紧一点。
魏太太倒也听其自然,随了他走进一家江苏馆子去。范宝华挑了一间小单间放下门帘陪了魏太太坐着。茶房送上一块玻璃菜牌子来,交到范宝华手上。他接着菜牌子,向茶房笑道:“你有点外行。你当先交给我太太看。出外吃馆子,有个不由太太作主的吗?”魏太太听了这话,脸上立刻通红一阵,可是她只能向范先生微微地瞪着眼睛,却不能说什么。
可是那位茶房却信以为真,把菜牌子接过来,双手递到魏太太手上,半鞠着躬笑道:“范太太什么时候到重庆来的?以后常常照顾我们。范太太是由下江来的吗?”茶房越说越让她难为情,两手捧着菜牌子呆看了,作声不得。范宝华倒是笑嘻嘻的,斜衔了一支烟卷对她望着。
魏太太心里明白,这个便宜,只有让他占了去,说穿了那更是不像话了。这就把菜牌子递回给范宝华道:“我什么都可以。我只要个干烧鲫鱼,其余的都由你作主吧。吃了饭我还有事呢,不要耽误我的工夫。”说着,她又向他瞪了一眼。他这就很明白她的意思了,笑嘻嘻掏出西装口袋里的自来水笔,和日记本子,在日记本子上写了几样菜撕下一页交给茶房拿去。
魏太太等茶房去了,就沉着脸道:“不作兴这样子,你公开地占我的便宜。”范宝华并没有对她这抗议加以介意,又把纸烟盒子打开,隔了桌面送过来,笑道:“吸一支烟吧,你实际上是我的了,对于这个虚名,你还计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