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大概不下于刘邦去赴项羽的鸿门宴,勉勉强强低头把饭吃完了,我首先站起身来,对伙计道:“我们柜上会账吧。”伙计正巴不得我们这样的做,立刻鞠着躬连说是是。我在柜上会账,姚又平追了上来,向我低声笑道:“我本来想抢着来会东,无奈那小子横着眼看了我们,而且故意伸长了一条腿,拦着我的出路。我怕抢着走,会碰了他那儿,那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这样,所以让你抢先会了东。”我说,我请你吃饭的,这未免口惠而实不至了。”我笑道:“老姚,我们是朋友哇。”我只说了这句,也没有当着饭店账房再向下说,就走出店来。我们对了火锅子,吃了这顿羊肉测锅子,脸红红的,身上大汗直淋,由脖子上直流到脊梁上来,皮袍子上再加上大衣,热得人肩膀沉甸甸的。虽然这是北方的严寒冬天,我们还不受到一些子冷的威胁,反是觉得汗出得太多了,身上有些芒刺在背。这时走出了羊肉馆子,到了这冷的世界里,舒出了一口热气,头脑清醒过来了。向大街两头一看,大雪茫茫,在半空里飞舞。向近处看,那些房屋店铺,还是若隐若现的,在白的烟雾里,模糊一些朦胧的影子。向远处看,那简直是天地都成为一种白色。自然所有在这白色云雾里的人物,都寒冷着成为瑟缩的模样。马路上大雪铺着,马拖着铁皮车轮在上面滑过,发出清脆的声音。马鼻子呼出来的气,像两道白烟。人力车夫,周身洒着雪花,也是在鼻子眼和口里吐出白气。尤其是那跑得快的车夫,额头上流了汗珠子,雪花飞在头上,歪曲着一丝一缕的细烟。北京城里街头本来宽,雪铺在地上屋上,两旁人家,各紧闭了店门,每段马路,都仿佛成了一片广场。三四辆人力车,车篷上盖满了雪在这广场上,悠然拉过去。所剩的是两旁杈杈桠桠的枯树,和突立在寒空,挂满了长线的电线柱。那电线在白色的世界里拦空布了网,越是线条清朗,我抖了一抖大衣领子,笑道:“在今天世界上尽多怕冷的人,可是我却成了怕热。到了这雪地里来站着,仿佛轻了一身累。我们这一会子工夫,看了很多的不平等,可是反躬自问,我们又何尝不是和劳苦大众站在反面。”姚又平笑道:“你处处倒表现了正义感。”
我道:“表现正义感吗?老兄台,你这不会让那真有正义感的人笑掉了大牙吗?”姚又平懂了我的意思,站着雪地里四周看了一看,把这话锋避开去。因笑道:“这样大的雪,无地方可去。我特意约你在羊肉馆子里谈谈,不想遇到了那个高衙内式的恶少一句话没说。那件托你的事,可不可以俯允?”我道:“我们友谊不错,我愿意和你说实话。你这种向朱门托钵的行为,我有点反对。”姚又平站着苦笑了一笑,因点点头道:“你这也是良言,不过……”他沉吟着,话还不曾说出来,身后一阵脚步响,回头看时,正是那穿鹿皮大衣的恶少,手上拿了鞭子,追将过来。我想,难道他还要和我们为难?势逼此处,那也只有和他拼上一拼了。我便斜侧了身子,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看他怎么样?他直奔了我们两人而来,倒不曾横瞪了眼睛,将手上的鞭子,远指了姚又平道:“你姓姚吗?”姚又平被他逼着,也不能表示好感,便正着脸色点点头道:“我姓姚。”那少年笑道:“没什么,我和你交个朋友。我知道你是铁翼队里的篮球名手。我现在私下组织了个篮球队,打算把北京篮球健将都网罗了。我好几次看你赛球,那远投你真有一手,十次有八次能中篮。”
说着,又把鞭梢子指了姚又平的脸。在他可说是善意的,便是他那番骄傲的样子,也让人受不了,我倒要看看又平用什么话去拒绝他的邀请。又平听了他那番话,早是带了七分笑容,便向他点点头道:“你阁下贵姓?”他道:“吓!你这人脑筋太简单。刚才在馆子里,我那马弁,不是告诉了你们,我是倪大少爷?我父亲是北京第一位红阁员,你应该知道。”姚又平点点头笑道:“台甫怎样称呼?”他道:“我找的那班球员,他们都称呼我倪五爷,你也叫我倪五爷就是了,也没有什么人敢叫我的号。”我在一边听到,大为姚又平难受。他这样说话,不是找人交朋友,简直是教人来受他的侮辱。他是不曾和我说话,他若和我说话,我至少是拂袖而去了。可是又平并没有什么感觉,却向那人笑道:“五爷组织的球队,现在有多少球员了?”他这一声五爷,叫得我通身肉麻,我不过是他的朋友,我无权干涉他这样做。便叫道:“又平,再见了,我先回去。”
说着,我不待他回答我,我立刻走开了。我在风雪中,穿过了几条冷静胡同,一口气奔回家中,走进我那破书房,却见胡诗雄端了椅子,靠近煤炉烤火。我道:“怎么样,会开完了?”他笑道:“爱好文艺的人,究竟不是那样热心,会没有开成,改期了。我顺路到徐先生家里坐谈了一会。我在胡同里走着,作成了一首诗,当时写给徐先生看,请他改。徐先生大为高兴,说我可算是泰戈尔的再传弟子。”说到这里他把头连晃了两下。我脱下了大衣,也拖把椅子,坐在煤炉边,向他笑道:“哪个徐先生?”诗雄哟了一声,瞪眼望了我道:“你难道不晓得,我和徐志摩先生十分要好。自然在大学名教授里面,还有其他姓徐的,可是和我最说得来的,还是志摩先生。”我笑道:“这泰戈尔再传弟子一句话,怎样说法?”诗雄道:“志摩先生的诗,是学泰戈尔的,我又学志摩先生,岂不是再传弟子?这并非我师生互相标榜。老张,我把今天所作的诗念给你听,你虽是作旧诗的人,你也不能不心服口服。”我笑道:“心服口服,我对于你的诗,早就如此了。看你这个架式,这首诗一定不错,我这里先洗耳恭听。”诗雄站在我面前,左手拿了那张五十磅的蜡光横格子纸,右手半举着,比了姿势,笑念道:“皓洁遮盖了,一切罪恶,屋上树上地上,都换上了银色的绒衣,风在半空经过,像快利的剪刀,在人面上且刮且飞。一条弯曲的胡同,冷静得像在夜半,两旁的屋宇,萎缩得那样低,那样低!墙头上的枯草,有些颤巍巍。是那墙角落里,有一张芦席,上面铺着雪,也不知道这世界上的是非。怪不得每日那狂风中的惨呼:‘修好的太太老爷’。今天不听到了,咦!”他念到这个咦字,将手高举起,嗓音拖得很长,瞪了大眼望着我,这分明是海派戏子拉长了嗓子,尽等台底下那个满堂好,我不能不给他捧一捧场,于是鼓了掌道:“好极!好极!这用我们斗方名士的大长语来批评,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你在哪里看到了这一个路倒,发生了这正义感。”
诗雄道:“我并没有看到这么一个雪中死人,不过想当然耳。”我道:“你要这一类的资料,我大可供给,但小诗不够,必写成长诗,才能发挥尽致。”诗雄摇摇头道:“我不作长诗!”他很干脆的答复了我这一句话,我倒有些愕然。问道:“为什么不作长诗呢?”他从从容容把那张五十磅洋纸折叠好了,揣到怀里去。因坐下答道:“徐志摩先生不作长诗,所以我也不作长诗。”我道:“原来如此。徐先生之所以不作长诗,是不是因为泰戈尔也不作长诗呢?”诗雄顿了一顿,笑道:“这个我没有问徐先生,大概如此吧?”我道:“这话且丢开,你二次光顾,必有所谓。”他道:“你这里有《宋诗别裁》没有?借一部我看看。”我道:“这种书,你贵校图书馆里,不有的是吗?”他道:“我们老朋友,谁知道谁,我也不妨实告。现在我正和人打着笔墨官司,讨论宋诗。我若到图书馆里去翻书,显着我肚子里没有存货。”我道:“但不知你讨论哪几个人的诗?”他道:“我是讨论谢康乐、鲍明远两人的诗。”我笑道:“我兄错矣。此两公的诗,不在《宋诗别裁》之内。”他道:“宋代这两位大诗人,别裁里还没有他的诗吗?”我道:“《宋诗别裁》选的是赵宋诗人之诗。”
诗雄道:“难道这两位不是宋人,我也查过人名大辞典,决无错误。”我笑道:“你当然历史比我熟。宋代不止一朝。”他举手搔着头发,沉吟了一会。我笑道:“似乎南北朝的时候,南朝有个宋代。开国的皇帝,是刘裕。小孩子念的《三字经》上,有这么一句书,‘宋齐继’。不过我手边没有人名大辞典,我也不敢说我一定对。这里是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做老朋友的,有这么一点责任。”他哦了一声,不由得红了脸,便缓缓地坐了下来,因强笑道:“也许是我弄错了。我就没注意到这个六朝宋代去。”我笑道:“你该请请我了。你和人家打笔墨官司,要把主人翁的朝代也给弄错,你说得怎么有理由,你也赢不了人家。”诗雄只好笑着向我拱拱手,因道:“怪不得呢,我在《唐宋诗醇》那部书上,拼命的翻,也没有翻到这两人的诗,我还以为是编书的人,漏了这两个。那么,这两个人的诗,要在什么书上找?”我道:“那就多了!图书馆里诗集部里可以找到专集,历史名人编的古诗钞里面必定都有,一折八扣书的《十八家诗钞》也有。但是哪部书里有详细注解,我腹俭得很,一时不能举例。”诗雄拱拱手笑道:“你骂人不带脏字。当了我的面,你自己说是腹俭,不过你挖苦我我也值得,免得我在刊物上公然失败。”他一服软,我倒老大难为情,抓了他的手,连连摇撼了几下,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过是和老朋友开开玩笑。其实我应当郑重出之的,不该俏皮你。”诗雄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也应当受一点刺激,以后也可下点读死书的工夫。不过这也不能怪我,自五四以后,一年我没有正经上过一天的课。一来是罢课日子太多,二来是鼓不起上课这点勇气。反正不上课我也可以毕业。说到这里还闹了个笑话,有一天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跑到课堂上去。不料空洞洞的,全课堂并无第二人,不见有上课景象。跑出课堂来,向人一打听,原来是星期。你看,我会把什么日子都忘了。”他说了这一篇话,把话锋转移开了,我当然也就不必追着再问什么。他坐了一会,抬起手臂来看了一看手表,便去衣架上取大衣。我道:“又在下猛雪,你何必走,在我这里偎炉烤火,谈谈天不好吗?”诗雄道:“今天下午四点钟开会,我是干事之一,不能不到。”我道:“你们这样忙于开会,和社会上可能发生一点影响?如其不然的话,这也是牺牲光阴的一件事。”
诗雄道:“口说无凭,你如有这个兴趣,可以去参观一次。”我道:“我既非会员,又非学生,怎样可以去参观?”诗雄道:“你难道不是一个新闻记者吗?”我被他这句话鼓动了,便笑道:“那也好,我顺便去瞧瞧各位名人。”于是我也穿上大衣,和他一路出门。今天他们开会的地点,倒离我寒舍不远。二十分钟后,我们已经到了会场了。这是法学院一个小教室,天色不十分黑,那屋子里已经电灯通明。隔了月亮门,这边是个小院落,并排有若干厢房,窗户纸通亮,乃是教授的休息室。拉开风门,里面一阵热气向脸上扑了过来,正是屋子正中生好了煤炉子,火气生得呼呼作响。屋梁下垂了几盏电灯,照得屋里如同白昼。在教育费三四个月未发的今日,这第一个印象,让我有点出乎意料。沿屋子四周,陈设了七八张半新旧的大小沙发。许多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学了教授们那个架势,架起腿,半仰着坐在那里。学校里校役,对于这些大学生的伺候,有甚于伺候教授,在每人面前,都斟上一杯滚热的香片茶。那茶杯有的放在椅扶手上,有的放在茶几上,热气向上升,与茶几上几盆梅花相辉映,反映着这里很清闲,所欠缺的只是各人口里没衔上一只烟斗。诗雄将我引进来了,大家见是位生客,不知我是何校代表,便都起身迎上前来。诗雄笑道:“这位密斯脱张。是上海《大声报》驻京记者,每次发表通信,鼓吹文化运动,各位都看见了。今日我在路上遇到他,听说我们开会,他想来旁听一次。我和他虽是好朋友,这事也不能做主,特意引来征求大家同意。”说着,一一和我引见。第一位是会长了。他戴了玳瑁边圆框眼镜,梳着西式分发,灰色爱国布皮袍子上,罩了半旧的青哔叽马褂,马褂纽扣中间,斜夹了自来水笔。他和我握着手,自称唐天柱。呵!这个名字是很熟的。报上每逢什么民众开会,必定有他到场,而且还有演说。本星期,在报上青年学子们有一篇宣言发表,正是他领衔,于是我微弯了腰,连说久仰。其次介绍的是副会长和几股干事。那文书股干事袁大鹏,白净瓜子脸儿,眼罩金丝托力克眼镜,身穿半旧蓝湖绉皮袍,外罩干净无皱纹的蓝布大褂,细条个儿,不过二十岁,透着是个调皮角色。
他和我握着手笑道:“密斯脱张到这里来,我们是很欢迎的。我们的行动,正要……”说到这里。他换了一句英语“Tobeadeknowntheneer”。这句话他虽吐音不十分清楚,算我半猜半懂了,便笑道:“兄弟就为了找消息来的,贵会如有消息要发表,那算我来着了。”我们这样谈着,不过那位正会长唐天柱先生,在脸上现出一种犹豫不甚赞同的样子。我立刻站了起来,向他声明着道:“若是会长觉得未便招待新闻记者,我就告退。便是国会,有开秘密会议的时候,也随便让旁听的人退席,这没有关系。”那位副会长罗治平,是个白胖子,穿件灰布袍子,笼了袖子坐着,倒带些忠厚相,便呵呀一声,笑着站起来,因向我点头道:“这是密斯脱张的误会。因为我们这里,从前预备了旁听席,并没有人家,于今就没有这种准备了。其次呢,我们开会的仪式都是平民式的,若是由新闻记者笔尖下加以形容,那大概是很有些不堪。”我笑道:“那决无此理。当新闻记者的,也有他的技巧,他决不能为了一次随便写文字,打断了以后的消息来源。干脆说一句吧,无论站在公私哪一方面,我都只有和各位帮忙的。”说到这里,恰好那外面院子里叮叮哨哨摇起了一阵铃子,正是到了开会的时间。会长便拉着诗雄匆忙地说了几句,他和一些干事们纷纷出门而去。诗雄和我独后,悄悄地向我笑道:“会场上少不得总有点辩论的,凡事都请你和会长帮点忙。”我这才明了会长所以犹豫的原因,便笑道:“你打了招呼,我自然就明白。这样说,你是站在会长一方面的了。”诗雄道:“我无所谓,我对于这会,并没有什么野心,你回头在会场上看就明白了,你随我来。”说着,牵了我衣襟一下。我随在他后面,走进那小教室,里面热烘烘的,屋角上那铁炉子正烧着大量的红煤。讲台上那张长方桌,上面蒙了雪白的新白布,两只白瓷盆子供着红梅花,踞着左右桌子角。会员们在课堂座位上,纷纷就席,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套文具,和一大套文件,颇像个会议的样子,我被胡诗雄引导着,坐在右端屋角孤零的一个座位上,面对了会场的会员,似乎是新设的一个新闻记者席,这总算客气极了。这时,大家入座,那位会长先生,从从容容走上讲台去,拿桌上一个铃子,直挺板住面孔,站在讲台中间,叮叮哨口当,将铃摇了一阵,依然放在桌上,对全会场的人看了一看,然后回转头来,也向我看了一看,这才面对了台下道:“现在开会。”铃子摇过之后,全会场寂然,一点点什么声音没有。会长道:“今天这会有两件大事,一件是预选出席上海大会代表,一件是讨论大会宣言,我们应当提出什么意见。这两件事我们先办哪样?回头请大家决定,现在请文书股袁干事,报告各种文件。”
那袁大鹏听了此话,手里捧了一叠文件,站将起来,走向讲台。那会长便慢慢地走下台来,坐到第一排椅子上去。袁大鹏将一叠文书放在桌上,一面翻着,一面向讲台下看去,口里报告了道:“第一件是张干事李代表请假。第二件是……”他手里乱翻着,口里轻轻地又来了两句英语,我仅听到他说了两句:“梭累”。他翻了一阵,终于是把要找的那张稿件清理出来了,他两手捧了念道:“平民夜校来信一件,要求本会承认他们为大会一个单位。第三件羊尾巴胡同住户伍子干来信一件,说他曾在中学读书,现在因贫辍学,要求本会承认他是个学生。”类似这样的文件,他一直报告过了十七件,方才下台。会长唐天柱又走上讲台去,来了两手,向大家行了个注目礼。然后道:“本席在各位未讨论之前,有几句话要发表,先请副会长来主持议席。”于是罗治平副会长上台去,唐天柱退在议席上,他站在第二排椅子中间,先报了一声席次号数,二十四号。我明白了,这是学的国会开会的那一套国会里人多,恐怕书记不相识,无法记录。这小屋子里才统共二三十人,我第一次见面,就记住了他是唐天柱,倒觉他报号一举,令人不解。他道:“本席所说的是我们的志趣问题,也就是派代表到上海去,先要认清的一点。自五四运动以来,我们的奋斗的精神,已振动了全球。可是,我们是谋人民得到解放,是谋社会得到改造。我们的目的,不但不是谋做官发财,而且要打倒一切以升官发财来投机的分子。我们这些作文化运动的人,报上常有名字宣布,他要做官,要发财,除非改名换姓,设若他仍用现在作文化运动的名字去做官,去和我们现在所认为的恶势力妥协,不但我们可以反对他,社会上也会加以唾弃!”说完,全场劈劈啪啪一阵鼓掌。他说到这里,嗓子提高了一点,因道:“现在是民国九年,我保证,到了民国十九年,民国二十九年,我们依然为‘解放与改造’而奋斗。设若到了民国十九年,民国二十九年,我们这一群里,大之有做总长做次长的,小之有做局长做科长的,除非他们另用其他技巧与才具得来,那是另一问题。若是借了五四运动奋斗者的名义去作升官发财的敲门砖,只有我们都死了才罢休。有一个人在,我们必当鸣鼓而攻之!”
全场人一阵大鼓掌,我被他的话刺激了感情,也跟着鼓掌起来。唐天柱见大家鼓掌,他益发精神抖擞。昂了头道:“那为什么?因为五四运动,是最纯洁的文化运动,最神圣的革命行为,它在历史上,有闪烁千古不可磨灭的价值。若是只造就些大学生去做政客官僚,不但侮辱了无数热血青年的心迹,也在历史上给予后人一种疑虑。本席说这篇话,并非无的放矢,听到一点风声,江浙方面,所谓某某两大帅,很想当我们在上海开会的时候,要来加以引诱。甚至我们在津浦车上,他就要来联络。这一点,我们必须先为声明,绝对不睬他们。本席今年二十二岁,到民国三十年,也不过四十多岁,大概还没有死。我愿意到那个时候,在会场开会的人,大家常常还见面,看看我们这自负站在时代思潮前面的人物,到那个时候,还在干什么?我们今日是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将来是不是还为一个时代思潮前驱者?有道是路遥知马力,那就可以完全发现出真面目来了。今天开会,有新闻记者席,我先开了这张支票,我个人决不借了今日会长的资格,做那无聊无耻行为的敲门砖!”说完,有一部分人跟了鼓掌,大概是会长的同党。他又道:“我说过了这篇话,可以表明我的态度。本席对于出席上海大会的代表竞争,并不放弃。”说完,他坐下去。那个副会长罗治平,两个指头将他鼻梁上架的一副玳瑁眼镜向上撑了一撑,向台下点头笑道:“本席也有话说,请会长主持议席。”他说毕下来了,唐天柱走上台去,立刻会场上一阵**,好几个人站起来抢着要发言。唐天柱两手同摇着道:“请坐请坐,大家都有发言的机会。”一个操着衡山山脉口音的青年,站在议席中间,争红了脸道:“会长,本席要求先发言。”唐天柱对他看了一看,因道:“可以的,但是请以十五分钟为限。”交代完了,这位先生,也不待旁人坐下,像放了爆竹似的,立刻发表起演说来,虽然我的耳音,极有训练,但是对于他的言论,依然不甚了解,只有解放,改造,奋斗,牺牲,一连串的新名词,仿佛可以捉摸,但是他并不顾及人家懂与否,左手按了桌沿,右手举了个拳头,高过额顶。说到最紧要处,说什么力竭声嘶,简直头角上青筋,根根直冒。台上这位会长,自然是只有瞪了眼望着他。便是在台下的这些会员,有的伏了案上看文件,有的拿了铅笔画桌子,有的彼此相望微笑一笑,我看了,倒替那位发言先生难受。正是在这样透着宾主无聊的当儿,忽然风门一拉,有两样此时正摩登而引人注意的东西闪出来,便是两方最大的红毛绳围巾。
<!--PAGE10-->这东西,正有两位小姐,将来披在身上。她们一色的穿了灰布皮袄,青绸裙子,挽着一个发丝髻。这一来,全场的人,并不用得喊口令,都站了起来,唐会长也在讲台上哈哈腰儿。一位小姐站住脚,呵了一声道:“开了会了,我们来迟了。”唐天柱立刻点点头道:“不迟不迟,你二位来得路远,我们也是刚刚开会。”这样一来,大家都来应酬这两位女宾,无论哪位发言的先生用了多大的力量来做那慷慨激昂的姿态,但决没有人理会他的言语。他仿佛也感到只管说话,不招待来宾,是一种失态的事,便悄悄地坐了下去,虽是他那段精彩言论尚未说完,却也不顾了。正会长站在主持议席的讲台上,究竟不便走下台来,倒是那位副会长罗治平见义勇为,立刻迎着两位小姐笑道:“坐第一排呢?坐第三排呢?”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小姐笑道:“还是照固定的位子坐吧。”说着,罗治平引了她们大转弯地走议席前方绕过去,正经过我面前,一阵极浓厚的脂粉香气袭入了我的鼻端。在民国九年的今日,男女社交还是初步公开。有许多苦闷青年跑到华贵的电影院里,特意去享受这种粉香,现时在会场上就有这种香气,那大可以调剂会场上叫嚣枯燥的空气了。她们坐到会场正中的一排椅子上去,经过的所在,很谦逊的有几位青年站起来,带了严肃的笑意。便是刚才那位高举着拳头,像个武夫的发言人,也放出满脸的笑容,站起来点了两点头。直待他两人落座了,那哈着腰站在讲台上的会长,才正了面孔道:“现在继续开会,还有哪位发言?”罗治平道:“密斯张密斯李刚到,不知道我们开会的经过,是不是可请会长追补报告两旬?”那会长先是点头哦了一声,后来一回头看到有我这个旁听人,便轻轻说了一声不必!在这两位女宾来过之后,不知什么缘故,会场上倒寂寞了两三分钟,大家全静静地坐着睁眼望了那会长。唐天柱这才向大家点了个头道:“若是各位没有什么意见可发表的话,我以为可以投票了。不过兄弟附带发表一点意思,似乎我们应当有一位女代表出席。”这话说出来以后,这两位小姐,首先笑了一笑,但是立刻感觉到这一笑有毛病,把头低下去了。刚才那位发言的先生,又站起来了。他很简单的两句话,倒是可以听得明白,他说:“推选女代表的票子,应该用记名投票法,这样,可以看出尊重女权的是些什么人。”站在讲台上的唐会长对于这个主张似乎有点同感,也跟着微笑了一笑。我正想着,青年们的脑子是纯洁的,首先完全是正义感,到了知道什么是私欲了,他也会用点手腕。任何眼面前的人,恐怕也不会例外些,一般的半边脑子里是洋楼汽车,半边脑子里是好看的女人。这个念头没有完,忽然院子里一阵杂乱声,乌压压的拥进来一群人,正是北洋政府的标准警察。他们自五四以来,有了特殊的训练,进门之后,两个捉住会场里一个。我虽是事外之人,急忙之中,无是非可辩。一个警察夹住我的左手,一个警察夹住我的右手,两人将我向上一抬,拖了我就走。在我前面,已经有十几位大学生在人肉夹板里夹出去了,我既不能抵杭,也无须抵抗,就由着他们将我夹了走,经过街巷的时候,也有人站在路边看。北京人士,总是那么悠闲的,垂了冬衣的长袖,静静的看着。有些人还彼此说着风凉话,“又在闹学生”,这个闹字,连我事外人听了,都十分刺耳,我倒不知道当时诸青年作什么感想。不多一会,我们就到了区分所里,先是把这些人统统关在一间拘留室里,后来便是区长传各人进去,分别谈话。传到第二名,便是我了。使我十分惊讶的,这位区长竟是很客气,他在办公室里的公事案边,站起来和我点了两点头,还伸手和我握了一握,笑道:“对不起,我们弟兄误会了,我们已知道阁下不是开会的学生。”我看他黑胖的脸儿,嘴上蓄了两撇八字须。身穿灰哗叽皮袍,外套青呢马褂,头戴小瓜皮帽,顶着个小红帽结子。口里操着纯粹的京话,活表现他是一位北洋政府下一个小官僚的典型人物,我笑道:“既是贵区长明白了真情,大概兄弟可以被释放。”他笑道:“不成问题,不成问题,就是这些学生,我们留他们过夜,一天明也让他们回去。请坐请坐,我还有几句话和阁下谈谈。”我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他也掉过公事桌子边的椅子,对照了我。刚刚坐下,却又回转头来向窗子外叫了一声“来呀”,随着进来了个勤务,区长皱了眉道:“客来了,倒茶。”随了这话,有听差进来,送着茶杯向前。我笑道:“区长倒是无须和兄弟客气。你有事,我在这里,免不了耽误你的公事。我可以回去了吗?”区长笑道:“可以可以,叫弟兄们给张先生雇辆车。”我想,打铁趁热,就是这时候走吧。于是站了起来,做个要走的样子,区长站起来,和我握了一握手,笑道:“兄弟有点儿要求,今天这件事,请张先生不必发表新闻。这些青年,放了书不念,整天开会,高谈国家大事,我们干涉他们,也是为他们父兄做主。”我笑着说了一声是。他又道:“国家大事,让他们这样的毛头小子来办,说什么打倒帝国主义,恐怕转过来,让帝国主义打倒。兄弟说句不知进退的话,他们这样闹得起劲,就由于新闻界太肯和他捧场。张先生,我敢说,你要是把他们捧着来主持国家大事,你们当新闻记者的,比现在还要受干涉得厉害。这话怎么说呢?他们遇事讲个只有他聪明,他们能做,别人全不成。上自大总统,下至站岗的巡警,都归他包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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