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入了汉地,她们也就入乡随俗,学着汉人扫尘、摆香案,连灶王爷的画像都贴上了。
那画像是旺财画的,没人教过他,可眉眼口鼻竟画得有模有样。
杨笑笑凑过来看时总觉得有些怪,后来猛地反应过来:
这灶王爷要是剃了胡子,那眉眼分明就是干爹杨灿的模样。
我干爹是灶王爷?就……有点难绷。
一阵沉实的脚步声传来,是果园的老丁扛着大捆树枝来了。
枝桠里既有冬剪下来的果木枝,也掺着些松枝柏枝。
按照杨灿的规矩,园丁们是不许进寡妇们的居住区域的,怕招惹是非。
可年节跟前,总不能让一群寡妇孤儿冷冷清清过年,便临时开了禁。
平时只能远远张望的园丁们,这下得了机会。
几个没成家的老光棍平时远远看着,早就对这些小寡妇相看了不知多少回。
老丁相中的就是兰珠,盘算着等她生下孩子,就求杨老爷赐婚。
那么小的娃娃,又不是亲生的,他当然不想养,要是已经是半大小子还成,马上就能得济。
不过他也听说了,如果不想养孩子,杨执事愿意收养,那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如今机会难得,可不得先跟兰珠妹子亲近亲近。
老丁扛着柴禾径直就往兰珠跟前凑,嘴咧得老大:“兰珠小娘子,这柴我给你码到灶房去,松枝烧火暖,柏枝还能驱味儿。”
另一边,园丁老周也挑着水桶过来了,笑着接话:“老丁你抢着送柴,我帮着挑水总不碍事吧?”
寡妇们不比未出阁的姑娘羞涩,笑着应承着,递过粗瓷碗倒上热水。
这些老光棍盼着成家,她们这些没了依靠的寡妇,何尝不盼着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笑语声混着柴火味儿,倒比别处更添几分暖意。
正说着话,山坳里传来一阵嘶叫声,杨灿派人送的年货到了。
拉货的骡车碾着冻土“咯吱”响,车上装着粮油、盐巴。
还有些细巧的调料,按人头分成了三份:园丁一份,寡妇一份,孤儿一份。
车刚停稳,山坳里的人就涌了过去,搬的搬扛的扛,喧闹声差点盖过骡车的铃铛。
兰珠和阿古拉正贴着门框糊红纸,红通通的纸映得两人脸都亮堂了。
阿古拉回头望了眼热闹的人群,兰珠便拍了拍她的手:“人够多了,咱不凑那热闹,你摆正一点,歪了。”
兰珠拿着浆糊刷刚要动手,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哎哟”一声痛呼。
两人一扭头,就看见呼延氏捂着肚子蹲在地上,青色的裙摆下渗出一圈水渍。
她本是兴冲冲跑去搬年货的,跑急了步子,忽然就腹痛起来。
“糟了,这是要生了!”
兰珠瞬间变了脸色,拉着阿古拉就冲过去,一边扶人一边扬声大喊:“快来人!呼延氏要生了!”
刚围向年货车的人群立刻转了方向,几个手脚麻利的汉子找来了门板,小心地把呼延氏抬进屋里。
老产婆挎着药箱,在三个学过扶产术的妇人搀扶下快步进门。
随即“哗啦”一声,厚草帘子就挡在了门口,把寒风和闲杂人都隔在了外头。
男人们识趣地退到篱笆外,孩子们却按捺不住好奇,一个个缩着脖子围在房檐下,冻得通红的小手扒着门框,踮着脚往帘子缝里瞧。
脚冻麻了他们就原地跺脚,呼出的白气一团团散开,可谁也不肯走。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忽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孩子们瞬间炸了锅,蹦着跳着喊:“生了!生了!”
草帘子被掀开时,兰珠走了出来。
屋里烧着地坑,她忙前忙后出了一身汗,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额前的碎发都沾着潮气。
杨笑、杨禾几个孩子立刻围上去,仰着小脸追问:“兰珠婶婶,生了吗?是弟弟还是妹妹?”
“生啦生啦。”
兰珠笑着摆手,“你们先去旁边屋烤烤火,把身上的凉气烘透了再进来,别冻着小家伙。”
孩子们一听这话,早把“男女”的问题抛到了脑后,欢呼着冲向烧着炭火的偏房。
其实兰珠是故意没说孩子的性别。
这是杨灿特意嘱咐的,不仅嘱咐了她,还嘱咐了老产婆和那三个扶产的妇人。
她们这些从草原逃来的牧人,不懂主家为何要这般安排。
可杨灿是她们的救命恩人,恩人不会害她们,照做就是了。
等孩子们烤暖了身子,终于被允许进屋“参观”。
他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像一群踮着脚的小猫,轻手轻脚地走进屋。
呼延氏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却带着笑。
身边的襁褓里,裹着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眼睛闭得紧紧的,小嘴巴还在无意识地抿着。
孩子们都屏住了呼吸,虽没发出声音,可那圆睁的眼睛、微张的嘴巴,分明都在喊“哇”。
他们知道这是呼延婶婶肚子里长出来的,却怎么也想不通,人肚子里怎么就生得出活人呢?
他在人肚子里,怎么喘气儿呢?
而且这小家伙皱巴巴的,有点像晒蔫了的红枣,也不好看呐,真丑!
产婆没说生的是男是女,避嫌的园丁们在前山忙着筹备年礼,既要打理送上山的肉蛋干果,又要张罗自己的年节,压根没顾上追问。
他们只知道,大人孩子都平安。
不过这谜底也藏不了太久,等年节的忙乱过去,总有问起的时候。
但是杨灿本也没指望能瞒太久,因为索缠枝的预产期,也就在这几天了。
……
正旦前两天,鸡鹅山后山,喜与悲撞了满怀,又有两个产妇相继临盆了。
先是午后的日头正暖时,若干氏在一阵痛呼后生下个婴孩,响亮的啼哭让守在外头的妇人们都松了口气。
可这份欢喜没能延续到夜里,仆兰氏的生产却急转直下。
胎位不正的剧痛让她从黄昏嚎到半夜,最终孩子是平安落地了,她自己却没熬过那道鬼门关,只留下个攥着小拳头嗷嗷待哺的婴儿。
兰珠扶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站在屋角,看着被蒙住了头面的仆兰氏,再听着襁褓里细弱的哭声,眼泪顺着冻得发红的脸颊往下淌。
同为孕妇,她太懂这份生死一线的艰难;同为寡妇,更知道没了娘的孩子往后要受多少苦。
最终,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婴,暂时交到了刚生产完、身子还虚弱的若干氏手里。
“不过是多口奶的事儿,没娘的娃太可怜。”
若干氏靠在铺着干草的榻上,把女婴和自己的儿子并排抱在怀里。
初为人母的温柔在眼底化开,可望着仆兰氏空荡荡的床铺,又添了几分悲悯。
夜色渐深,山坳里的灯火大多熄了,若干氏的屋门却被轻轻推开。
杨灿走了进来,炭盆里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若干氏慌忙要起身行礼,被他急步上前,给按住了。
“不必多礼,你身子要紧。”
杨灿在榻边的木凳上坐下,目光扫过她怀里两个熟睡的婴孩,声音平和。
“当初收留你们时我就说过,等孩子生下来,你们身子缓过来了,想挑个中意的男人嫁了都随你们。
若是夫家嫌弃孩子,只管把娃留下,我来养。”
他看着若干氏,这个母亲今年才十九岁,在他原本的年代,正是坐在教室里读书的年纪。
可眼前的若干氏,眼角已染了细纹,双手粗糙得布满老茧,容颜瞧着竟像二十七八岁的妇人。
游牧部落的风霜雨雪,从不会因为年纪小就格外留情,寻常牧民哪有什么保养的机会。
“原本是打算等孩子们断了奶,你们再做打算。
但现在有个机会,城里有户富人家,膝下无嗣,想收养个刚出生的儿子,对外就说是自家大妇生的。”
杨灿的目光落在若干氏亲生儿子的小脸上:
“你这孩子若是送去,往后吃喝不愁,一辈子富贵荣华享用不尽。这样的机会不多,你愿意吗?”
若干氏的心猛地一揪。她生的是儿子,代养的是女儿。
指尖划过亲生儿子温热的小脸蛋,眼泪瞬间涌满了眼眶。
这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刚抱了没几个时辰,怎么舍得?
可她才十九岁,总不能一辈子守着孩子孤苦伶仃过下去。
她早盘算好了,等孩子断了奶再找户人家改嫁,把孩子托付给杨灿这个大恩人。
如今这机会,说是求之不得也不为过,富人家能把儿子当亲生的养,比跟着她强百倍。
可……孩子才刚来到这世上,连一口饱奶都没吃够,就要骨肉分离。
若干氏咬着下唇,眼泪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湿了一小片。
杨灿没有催她下决定,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
炭火爆出一点火星,噼啪一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许久,若干氏才用袖口擦干眼泪,声音带着哽咽:“杨老爷,这是……这是孩儿的福气,奴明白。
只是一时舍不得,老爷莫要见怪。”
杨灿轻轻摇头。他怎会见怪?只是这孩子并非要送去什么绝嗣的富人家。
他未来的人生,会因为这一次“出身”的改写,变得贵不可言。
当然,带走这孩子,不过是做个“备胎”,索缠枝的孩子还没落地,是男是女尚未可知呢。
若是索缠枝生了男婴,这孩子便不用动了。
到时候他或是自己收养,或是真的找户富贵人家安置,总归不会亏待了。
只是一旦带走,就绝没有再送回来的道理,否则难免惹人疑心。
“孩子去了那边,前程定然比在这儿强。”
杨灿缓缓开口:“但人家既想当亲生的养,就不能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不然孩子将来一旦寻根,反倒误了人家。
我会让稳婆帮着遮掩,明早便对外说孩子夭折了,后山坡上也会立座小坟,做得周全些。”
若干氏用力点头,泪水又涌了上来:“杨老爷,奴……奴想再喂孩子一回奶。”
她说着,也不顾杨灿在场,轻轻扯开衣襟,将熟睡的儿子抱进怀里。
杨灿颔首,垂眸起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温和的话:“我在外面等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