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歌声方休,少女舞姿一转,手中小扇琳琅作响,竟也放声而歌。
“桃李春风本不识,笑掩面,心藏忧。故,求而不得……”
一句求而不得,剑鸣之声随着主人的心意,变得异常激烈。原本苍凉悠远的曲调,变得高昂而悲呛。
随着这引吭悲歌,楚倾的舞,越发激烈。
赤足而舞的人,红裙飘然,手中小扇,时开时和。扇开之时,宛如桃夭花开,婉约柔美,以作扇舞,琳琅响声相随。扇和之时,舞姿干脆果决,以扇作剑,随着剑鸣,一舞剑器动四方。
舞姿时快忽慢,小扇开合不定,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绝伦美艳,不似人间。
金銮殿前,江山一舞。翩若惊鸿天地兮,又婆娑乎人间。
世间唯他一人所见,为他一人所舞。
楚倾之舞,不为倾城,不为倾人,只诉离别。
剑鸣之声,渐渐的低了,缓了。
就好像曾经那个满怀爱意的少年,在一次又一次尔虞我诈之中,倦了,累了,却依旧苦苦挣扎着,不愿放手。
女子的舞也慢了下来,随着她的声音,悄悄转入少年心中。
“人间烟火散去,须尽欢。”
“浮生如梦不定,何须问……”
伴随着她歌声,曲终了,舞停了,那是否……
应该人散。
一场天籁歌舞之后,万籁皆静。唯有殿外雨声依旧,唯有弥漫在宫殿之中的,渗人寒意。
楚倾知道,他做不出选择,只能由自己斩断。
她对着那个楚国的王,用着西凉宫廷的礼节,端庄施礼,语调陌生而生硬,“此舞名曰如梦江山令,送与陛下。”
陛下……
一句陛下,提醒着他如今身份,斩断了过去的一切。
赫连铮低着头,道:“你还是选择离开楚国,离开我。”
舞后的楚倾,面色潮红喘息,声音却依旧坚定,可落在赫连铮耳中,无情至极。
她道:“是。”
赫连铮起身,握着长剑,走向楚倾,声音中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继续问道:“和他一起离开吗?”
“是。”
楚倾的回答,依旧不变。
而帝王的声音回**在这大殿之中,似也变得冷漠,“我的父王临终前要我这个人子杀你,朝野上下要我这个陛下杀你。如果你今日不来,我就有理由说服自己放过你。如果你不来,我便能把你永远放在心中,只要隐藏着,不让人看出,也就不用做选择。”
赫连铮脸上悲意难忍,举剑颤声道:“既然你已决定离开,又为何还要来。”
“我只是想在最后看看你。”楚倾的轻声叹息,藏着无数的悲凉无奈。她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会拔剑相向。
也从未想过,会伤他如此之深……
“你我的开始,本就不美,我不愿,它的结束,也是如此潦草。”
赫连铮怒声质问道:“那我算什么。”
楚倾没有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她的沉默中,长剑在握的赫连铮,声音渐渐冰冷,“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今日金銮殿中,只留楚国皇后,不留鸩姬楚倾。留下,或者死……”
楚倾看着他许久,眼中满是怜惜,轻声道:“我该走了。”
“鸩姬楚倾,你以为我下不了手,你我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赫连铮手中长剑颤抖着,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倘若自己不能拥有,是否应该毁灭。
纵然一时心痛,也好过余生妒忌煎熬。
楚倾依旧沉默着,没有给他回答。
骤然,赫连铮出剑,冰冷的剑锋划破曾经的一切,刺向楚倾咽喉。
楚倾没有躲开,只是看着那柄利剑离自己越来越近。
长剑未到跟前,剑锋在半空中陡然一转,自下而上,从楚倾手腕处扫过。
一声琳琅脆响。
是谁的心,在这冰冷的金銮大殿内破碎。
赠扇人,还是持扇人。
楚倾手中的雪妆小扇被一分为二,在空中飘起,而后落下。扇下的吊坠,落在地面之上,发出一阵凌乱声响,随后破碎四散,一如两人之间的往事。
在那西凉小凉亭中,他真诚道,“来的时候或许有些不情不愿,但娶你,心甘情愿。”
“怎么,一句甜言蜜语就想把我骗到南楚,本公主很贵的好不。”
“这把扇子送你的。”
“不仅会甜言蜜语,连送礼都学会了。”
“这把扇子是我专门找能工巧匠定制而成,本来是想早些给你,没想到制作多费了些时日,西凉的秋天又来的这样快,倒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上次说你有贼心没贼胆真是冤枉你了,你倒是打本公主主意很久了。”
“上次在沐雪宫,分明是你最先提出成亲一事。”
“哈哈,这把扇子真不错,我很喜欢。”
原来有些你认为坚不可摧的东西,破碎起来,是这般的轻易。
赫连铮收剑,转身,不去看她脸上的失落。
而楚倾看着满地的碎片,依旧没有出声,只是苦涩的笑着,短短的一年里,初识情愁的自己,从指缝间悄然滑落的东西太多了。
这满地曾经幸福的碎片,怎么捡?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曾经拥抱过的背影,起身朝大门处走去。
赫连铮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轻抬手中长剑,一剑拄地。
“咚……”
一声闷响,在大殿之中,回**而开。
随后只听大门处一声剧烈声响,大门已被人推开。
门外雨幕中,三千甲士如林,手中兵器早已出鞘,散着寒光的利刃,如一片刀剑荆棘,挡住了大门。
身后,幽暗的殿中,传来那帝王冰冷的命令。
“朕说过,留下来,陪朕。”
只是强装威严的语气里,为何透着卑微的恳求。
他江山之巅上人,可她是他的心上人。
楚倾仿佛看不见那些如林刀剑,轻声开口,声音苦涩悲切,“阿铮,在我心中,你曾来过,但……”
她走向刀剑,选择面对生死,不曾为他停下脚步。
“过去了。”
而门外御林卫士,看到红衣女子不惧生死一人入阵,三千兵马竟是不断后退。统领王左仁,不时朝殿中那本该无情的帝王投去,希望能得到一个完整的命令。
殿内依旧安静着,他再也没有出声。
殿外三千兵马,也最终没有动手,一退再退,最后退无可退,任由女子持伞离去。
赤足走在满是冰冷雨水宫道的女子回头,透着濛濛雨水,已看不清那殿中的人。
他最终,还是不舍得伤了自己。
而自己,也没有选择留下。
楚倾不是不愿留下,也并非不惧生死。
在楚国,她不信任何人,但她相信,他不会害他。
因为这份信任,她来了金銮殿。
因为这份信任,她离开了金銮殿。
可笑的时,就是因为这对他唯一的信任,反而伤他最深。
他没有辜负自己的信任,可自己却辜负了他。
只是这份信任,楚倾不会说,他也不用知晓。
既然选择离开,又何必在他心中留下牵绊,一个宁死也不愿留在你身边的楚倾,应该很好忘记吧。
只是,心中明明一所无有,又为何这般沉重。
今日的自己能放手离开,那将来的自己,能放下吗?
她自嘲着,漫着脚下冰冷的雨水,转身缓缓走上那条冰冷无人的萧索宫道。
而很久之后她才明白,人生那么长,只是为了告诉你,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
故人心尚尔,故心人不见。
这一转身,便是一辈子。
永不相见……
金銮大殿之中的人,背影孤寂,拄剑望着正前方的王座,没有回头,没有出声。
大太监陆鹤龄小心翼翼的靠近这位年轻王者,轻声道:“陛下,凉凰公主已经离开了。”
帝王沉默着,许久才开口,问道:“雨声绵绵,她持伞了吗?”
老太监心中长叹,想起凉凰公主在岁羽宫下,亲手一刀刺死太子,带着满身血腥,一个人孤零零在雨中离去背影。
回想当日,犹觉心酸可怜,何况是在这位年轻帝王心中,那个红衣背影,恐怕一生都难以释怀。
“凉凰公主今日持伞,只是……没有穿鞋。”
赫连铮看着一侧她脱下的绣鞋,想着她赤足走在风雨中,本就疼痛不堪的心,此刻再难隐藏,手中长剑跌落地面,轻捂心口。
陆鹤龄见状,悄悄的退出了大殿,随后一声闷响。金銮殿的大门重新关闭,冰冷大殿中,只剩下他一人。
赫连铮捡起了那双沾满泥泞的绣鞋,忍着心中的无尽悲伤,痛苦而疲惫的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走向自己的帝王之位。
无能为力,原来自己真的无能为力。
原来就算心中知道没有结果,可到了分别时,除了保留那最后一丝尊严,只是奔溃的更彻底。
注定孤独的王座上,守着江山的人,爱而不得,恨而无力。只是抱着怀中绣鞋,无声流泪。
这一幕,注定无人看到,也不会记载在青史之上。
满目河山空望远,人生多是不可得……
楚帝要他以剑杀楚倾,铸一颗帝王心,而赫连铮拔剑出鞘,却选择……
杀死那过去的自己。
无论你心中是否对我有情,我赫连铮宁负自己,也不负你……
只愿你此生。
不被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