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金銮大殿中,大朝已经结束,群臣散去。本就冰凉平静的大殿内,弥漫的雨季的潮湿,分外冷清。
南方的雨季,总带着无处不在的湿冷。
大殿的安静无声,却并非无人。相反,是因为他在,所以才显得这般寂静。
楚国的新帝,端坐在皇位之上,正在批改奏折,几名侍女太监在一旁服侍。身形如雕塑一般,不仅无声,就连多余的动作也不敢。
他们谨小慎微的服侍着,只是批阅奏折的帝王,不时抬头,望着门外的雨幕,静静出神,似乎在等待什么。
这些奏折里,都请求着同一件事。也重复着出现着一个人的名字,一个他心心念念,不断在心中徘徊的名字。
今日的楚国大朝,朝野上下只议了一事。
杀鸩姬,以谢天下……
你知天下欲杀你,你是否会穿过这场风雨,前来找我?
赫连铮苦笑,原来不知道何时,两人之间的感情,已这般脆弱。
就连相见一面,自己竟也没有任何信心。
楚国朝野上下,皆想她死,她那般聪慧的人,不会将自己的生死,放置在别人的手中。
此刻……她应该已经离开皇宫了吧。
离开这处牢笼,去那片她想要的天地里,过她想要的生活。
只是那片天地里,没有自己。
梦里常闻卿念我,拥抱着空气思念的日子,她从来不曾知晓。
初心如旧,不定能得始终。自己最后能守住的,只有漫长人生里的这一角回忆罢了。
他轻轻放下手中紫毫,看着放在身侧,自己父亲临死前交托在手中的那把帝王利剑。
楚帝要让他以此剑杀楚倾,可赫连铮看着这口利剑,心中却只想。
但愿今日,你负我离去,不入这金銮殿。
但愿此生,此剑永不出鞘。
而此时阴雨绵绵的宫道上,落了几日雨水,如一条清浅小河。
踏着脚下积水,行走在雨中,脚下绣鞋早已湿透,那湿漉的感觉很麻烦,也很讨厌。
楚倾是一个很懒的人,因此她并不喜欢雨,更不喜欢走在雨中。而手中的伞挡住了风雨,却依旧止不住这雨中无处不在的冰冷。
楚倾也是一个很怕冷的人。
可这人世间的命运,大多数人的安排,不是想要什么来什么,而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知道,在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楚倾害怕着,却依然前进着。
滂沱烟雨天,女子持伞,缓缓步入深渊之中,不曾停下。
她说过,人无法选择开始,但要有勇气走到最后。
辗转迷途的人,不应该心生妄念,渴望结果。
她穿过漫天雨幕,来到金銮殿之前,收起手中雨伞,走了进去。
王位上的人,静静的看着她。
楚倾感觉到他的目光,轻轻抬头,顺着玉阶向上看去,那个端坐在湿冷殿中的帝王,身影模糊不清。
她独自伫立在冰冷殿中,没有行礼,没有出声。就这般默默凝视着,想要努力看清他。
漫漫雨声中,楚国繁花落尽,在这赫连铮最不愿见她之时。
归来者是你。
安静许久,赫连铮轻轻挥手,殿内宫女太监立即面向帝王,小步倒退,步履轻微。等所有人退出之后,又听一声大门处传来一阵咯吱的声音。
金銮殿的大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天地间的风雨与外面的一切。
偌大的金銮殿中只剩下两人。
却不知道是楚倾与阿铮。
还是帝王与鸩姬。
时光仿佛在这大殿之中,沉默凝视的两人身上,刻意慢了脚步,折磨着他们的身心。
赫连铮放下了手中笔,拿起了身侧的帝王剑,缓缓走下玉阶中央只有帝王才能行走的丹樨。
他虽登帝王位,但楚帝大丧之中,他并未着冠冕服,而是一袭孝服,麻衣如雪。
赫连铮一身白衣向她走来,而楚倾截然相反,一袭红衣,赤艳如血。
红与白,像是在天地两端的两人,永难相合。只剩哀与伤,在这冰冷大殿内蔓延。
直到他开口。
“你为何要来。”
女子笑颜依旧,反问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赫连铮突然停下了脚步,蓦然间,仿佛回到最初。
眼眸中的清浅容颜,让他想起那个在西凉大殿之上,嘴里吃着东西,俏皮转头问自己,好不好看的女子。
那个令你魂牵梦绕的人。
她此刻不就在眼前吗?
但为何,原本应该拥抱她,给予温暖的的手,却握住了冰冷的剑柄。
自己已成帝王,那是否该行帝王事。
他轻声开口,突然问道:“这座金銮殿,你喜欢吗?”
楚倾微微摇头,道:“这里太大了,也太冷了。”
赫连铮轻轻松开剑柄,已成帝王的他,眷恋却非这座江山,“你寻常总是有很多奇怪的心思,今日在这座金銮大殿中,可想做些什么。”
楚倾轻笑道:“这可是三百年楚国江山基石所在,古今以来,不知出过多少王侯将相,风云起伏,可以随我玩闹吗?”
见他笑容,赫连铮也不自觉嘴角轻扬。
少年心中江山如画,而你是画中人。
“今日这座金銮大殿,只属于你一人。”
楚倾似乎来了兴致,环顾了这座庄严肃穆环,焕彩生辉的煌煌大殿许久,突然道:“认识了那么久,我却从来不曾送过你东西。今日你虽登基,碍于大丧,不见舞乐,我为你献舞一曲,可好。”
楚倾的举动,似乎总是带着无尽的深意。赫连铮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为什么。
少年假借坚强笑说愁,调侃道:“你竟还会舞。”
女子笑颜无事心藏忧,俏皮道:“在你眼里,我堂堂西凉公主,难道是一个好吃懒做之辈吗?”
只要能隐藏心中的黯然,说着幽默的话语,谁有能明白你的痛楚呢。
两人笑着,假装着,痛着。
“可惜,你这殿中无乐,有舞无曲,可惜了。”
“乐吗?”赫连铮轻声呢喃一句,随后手中利剑出鞘。
寒光四溢的剑锋,在这冰冷大殿中,添了几分杀意。
赫连铮伸手,并指在在这光滑剑锋上拂拭而过,随后在剑末曲指一弹。
一声清脆嘹亮的剑鸣,回**在大殿之中,久久徘徊不散。
楚倾不去看那冰冷剑锋,只是打趣道:“击剑而歌,你竟然也会。”
赫连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然,笑着揶揄道:“难道在你西凉公主眼中,泱泱楚国青龙才子,还是一个胸无点墨,小肚鸡肠之辈不成?”
胸无点墨,小肚鸡肠,这是楚倾在西凉论筝时,给这位楚国皇子的评价。
提起往事,楚倾撇嘴道:“一点小事,记挂了那么久。”
赫连铮在玉阶之上坐下,手中长剑拄地,轻弹剑身各处不同之处,细细聆听着不同的音色变化。
剑格之处,声钝,低沉。随之往下,越近剑尖,声音越发清脆嘹亮。而剑心,剑锋之处的音色,也各有轻微不同。
他细细聆听着手中的剑音,探索着自己内心的深处,为她触动的心弦,奏响的心弦之曲。
过了许久,他抬头看着楚倾,却见她已走到跟前,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
心中不由一阵悲凉,脸上却依旧挂着和悦微笑。
若此情此景,不是为离别,而只是寻常,那该有多好。
两人各怀心事,两人各自伤悲,却依旧笑着。
为何呢?
其实不为何。
在赫连铮的目光之中,楚倾笑颜如花,左脚微扬,脱下脚上绣鞋。纤纤玉足在经过雨水浸泡之后,更显苍白凝脂,仿佛一块羊脂美玉。
双脚褪去鞋袜的楚倾,红裙玉足踏在冰冷的大殿金砖之上,宛如凌波仙子,美得惊心动魄。
赫连铮看着,一时间竟是痴了。
“看了那么久,我好看吗?”
她问。
赫连铮却不语。
因为这句话,是西凉大殿中,楚倾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此刻她又问,人已不再西凉,却依旧逃不出宿命,身在皇宫大殿之中。
“叮,叮,叮……”
回应楚倾的是三声清脆的剑鸣,似一首苍凉幽怨的曲调,缓缓开篇。
随着乐声,楚倾身姿轻动,只以单脚立地,摆出一个动人的舞姿。而手中不知何时,拿着一把扇子。
那是赫连铮送她的雪妆小扇。
她手腕轻动,小扇下的吊坠相互碰撞,琳琅作响,为这苍凉曲调,增添一丝别样柔情。
赫连铮连连击剑,断续的剑鸣,缓缓汇聚成一首完整的乐章。
伴着剑鸣,他轻声歌唱,用那古老的歌谣,诉说心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赫连铮的歌声带着楚国文人特有的书生腔,温文儒雅。楚倾随着他的歌声随心而舞,像是天地间肆意翱翔徘徊的飞鸢,而在赫连铮歌曲起转承合之处,总有她手中小扇的琳琅之声轻响,弥补着乐曲空白。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她以舞倾诉,他以声做合,一歌一舞,虽是简单,配合却如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人世间的心动,从来不在那复杂的绚丽,而在简单而纯粹的美好。
剑鸣,雨声,琳琅响,简单的交汇,在此刻二人的心中,便是最美的天籁。
赫连铮的歌声渐渐消了下去,然而手中却依旧不停,继续击剑奏着那个古朴的曲子。
楚倾的舞,突然慢了下来,像是无处可归,再空中不断飘零的柳絮,随着清风起伏舞动,找不到方向,寻不见归处。
赫连铮轻声唱了起来,还是刚刚曲调,却已经换了新词。
“弱冠少年明如玉,伴清风,笑说愁。问,谁与吾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