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天启二十一年,越地徽城边上,有一场渺渺小雪。
雪虽小,但对于楚南之地的徽城南方人来说,已经极为难得,也足够欢喜。
楚国地域辽阔远超西凉北渝,越偏南方雪越少,到了南方沿海一带,一生未见雪景者,比比皆是。
既然落雪,徽城之人自然是要赏雪,不得错过这场天赐美景。
至于瑞雪兆丰年的说法,那是北方人的希冀,在南方并不实用,因为南方的土地和南方姑娘一样水灵,并不缺水。
徽城赏雪是盛事,郊外赏雪美景的好去处都已被达官贵人,文人世子挤满,荒郊之外则更显寂寥。
有时候赏雪,也是一场凑热闹,若无友人知己相伴,很少有人能一直看着那徐徐雪花从天而落的无聊景色。
赫连霜便是那个喜欢独自静静看雪的女子。
楚国三位公主,长公主喜乐,霜公主从文,汐公主习武。三人性格迥异,喜欢的景色也截然不同。
长公主赫连葭喜欢那一片蒹葭苍苍的芦苇**。
赫连汐酷爱看大江东去激起千堆雪的潮起朝落。
而赫连霜则是独自一人观雪,只是她与常人赏雪不同,她观雪必须是在湖边。赫连汐曾问过自己二姐,这是为何。
她知道有文人墨客,喜欢乘船至湖心赏雪,置身于中见天地之景。却一直不明白,自己二姐为何喜欢坐在湖边看雪,而赫连霜也没对她解释。
赫连霜赏雪,鲜少有人相伴,赫连汐随她去过一次,便不在同行。对于爱动的汐公主而言,静坐看雪,很是刁难。
徽城郊外的这一场雪,赫连霜如约而至,只是与以往不同……
这一次有人相伴,并为她打伞,虽然她自己很是嫌弃这个看似暖心举动。
无他,她觉得矫情。
同行的越大剑首却并不这样想,反而觉得有些得意,他并非第一次见雪,但却是第一次陪姑娘赏雪。
所以在看到那些结伴出游赏雪的闺中小姐的丫鬟们,随身都带着一把精致好看的油纸伞之后。便掏出身上最后的几文钱,为喜欢的霜儿姑娘买了一把,没有水彩作画,也没有名家题字的黄乎乎油纸伞。
至于为何下雪一定要持伞,越大剑首自己也不明白。南方鲜少下雪,他也鲜少出门,只不过他曾去过北渝天允山,那里的风雪很大,但那里的人都不打伞。
北渝的人,雪天出门,若是小雪,拍拍就好,若是雪稍大,多拍拍就好,若是雪极大……
用力拍拍就好……
北方的姑娘家也不爱出门赏雪,更别提打伞。
霜公主自然知道南方姑娘为何雪天打伞,无他,南方不同北渝,气候偏暖,雪天更是湿冷。不同北方的干雪,南方的雪湿如雨,若不打伞,容易湿乱发髻和妆容。
最重要的是,南方姑娘眼中。
雪天打伞。
好看……
赫连霜伸手出伞外,接下一片落雪,无奈一叹,觉得有些牙酸。
今日这场小雪,根本不用打伞。
她也不曾敷粉。
身背琴囊的越青衿看到这素手接雪的一幕,觉得自己临时买伞的决定分外明智,不由心中欢喜。
两人就这般静静的走着,遮伞的人觉得这伞多余,嫌弃着没有开口,打伞的人觉得自己温柔,自得着也未出声。
感情的恒久,便在这无声处。
各自心思南辕北辙,但于雪中看去,这持伞同行一幕,亦然很美。
不好看的单调油纸伞,在落满雪花之后,也显得别样唯美。
赫连霜看着他身上背着的琴囊和腰间随意挂着的越王剑,十分头疼。
天下名器前三,一剑,一枪,一刀。排名第四便是这把越王剑,若以剑谱排名,仅次于江山美人剑。而江山美人剑又是双剑,以单剑而论,天下仍是以越王剑为首。
只不过如今越青衿腰间的越王剑早已失去往里天下名器的耀眼光泽,剑鞘之上黑糊糊一片,显得油腻不堪。
赫连霜与他同行游历一年之久,露宿野外之时,打猎烧烤,从来都是越青衿一手包办伙食,腰间越王剑这一年来竟被他当作菜刀。
堂堂天下名器,越王世家百年传统信物被这般糟蹋,感觉越王剑所托非人的赫连霜有一次实在看不去,便拿出随身匕首递给越青衿。
只不过越大剑首没接过霜儿姑娘的防身匕首,只是笑呵呵道:“这剑我用的顺手。”
这一句话,便把赫连霜堵得没脾气。
越王剑首用越王古剑,可不是顺手吗?可若让你家里人知道你这般用剑,越王剑上不染江湖纷争,反而都是烤肉香味,不知是何感想。
至于他背上的琴囊更是奇葩,并非常人所想弹奏阳春白雪的七弦古琴。而是民间戏曲常用的二弦奚琴,在文人推崇的乐器中地位不高。但在越青衿眼中却比他的越王剑更宝贝,甚至专门给它买了个琴囊,天天背着。
而这一年间,这位对着家里人说要在江湖闯下偌大名声,雪耻越王剑阁与北渝卧云剑仙一败的越大剑首出剑冢后。
天天就跟在自己喜欢的霜儿姑娘后面,街头拉琴讨赏都已成为常态,反而是那把越王剑除了当菜刀,便再无用武之地。
前几日若不是有个富家小姐,见街头拉琴的越大剑首姿色尚可,拉的越曲孔雀东南飞又促动了的心弦,赏了他三钱银子。估计这位越大剑首,能把越王古剑当了,为自己喜欢的霜儿姑娘添置一件新衣裳。
至于他自己,依旧穿着那身旧衣裳,侧头看着他的赫连霜想着是不是也给这呆子添一件新衣裳。
出门游历,赫连霜身边自然带着银两,只不过她与寻常女子不同,从来无心在意容颜。她觉得干净清爽便可,至于那件旧衣裳,她穿了多久,自己都忘了。
而一路行来,所见所闻,楚国的民生已经从九国乱战的废墟中走出,渐渐繁荣。但女子的地位依旧不堪,楚国很多女子,连那样粗布旧衣裳都穿不上,也没有男子为她们买新衣裳。
因为她们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动人容颜。
楚国的女儿家本就活得很累,但若长的丑,又没有家世,更是生不如死,不是只靠努力就能活下去的。
比如今日徽城小雪,有很多闺中小姐结伴出门游玩,莺莺燕燕于白雪之中,草木凋零,越发衬托着她们如花岁月中的美丽。
这便是世人所看到,所以他们便认为,楚国的女子皆是如此。
却不知在这群任性名门望族小姐的背后,还有多少人被女德的戒条所束缚着,大门不得出。又有多少蓬门贫女不识绮罗香,因为容貌与家世,自卑着一生不敢抬头。
这样的人在楚国很多,多到随处可见,却也多到看不见
这个世间,黑暗总是多与光明。
看不见的,才是大多数。
赫连霜走出章华台,深入民间游历,看的就是这大多数。看的越多,她的心越发沉重。她们很多人无力改变命运,但自己却可以有能力,为她们争取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
她想改变这大多数,可在这个世道里,她的理想显得那样遥不可及……
赫连霜在湖边停住脚步,抬头望去。
倘若理想遥不可及,那又该如何?
赫连霜心中早有答案。
那便用一生追寻……
冬日青山之下的湖面,如镜面般平静。天地之间,雪花徐徐飘落,如羽如絮,跌落在平静湖面之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在那一圈圈涟漪中央,那片白色雪花渐渐融化湖面之上,与扩撒开的涟漪一起消散,不留痕迹。
湖水镜面。
雪花飞絮。
起于涟漪。
始于涟漪。
虽然短暂,但亦是始终。
这便是赫连霜所喜欢的雪景。
这便是她所喜欢的始终。
在那片雪景中,她收下了作为聘礼的越王剑。
手中越王剑的剑锋划破那回忆中平静的湖面,剑意如湖面涟漪一圈圈**漾而开,没有尽头,不死不休。
“保护太子殿下。”
面对着迎面而来的凌寒一剑,玄甲军中有人高喝一声,刀剑齐出,攻向赫连霜。哪怕明知不敌,忠心的侍卫,也要以血肉之躯,阻挡她的剑锋。
兵甲刀剑交错,如荆如棘。
赫连霜记得,那一日,他单膝跪地,以剑柱地,那是越王世家至高无上的剑礼,只有初次相见越王剑首的人,才会行此大礼。
他说。
“此剑如我心,可为你披荆斩棘。”
如今剑她手,而他在身后,眼前的这片刀剑荆棘自然拦不住她。
“敢为生平,剑上几分功名。”
越青衿在她身后,轻声唱道,还是那般的音调不准,赫连霜却听到了那阵悠扬而哀伤的阵阵奚琴声。
手中剑意如虹,一往无前,取剑上功名而去。玄甲军难以阻挡,刀剑一触即碎,鲜血瞬间染红御书房。
剑上功名何来?
无非剑下亡魂。
“滕王阁中,秋水长天一色。”
鲜血染红来时路,也模糊了眼前,一片腥红血色之中,她又看到了彭湖之畔,夕阳西下,如血残阳照应下的湖光粼粼。
她记得,他登顶滕王剑阁,滕王剑阁十九亭,一路十九战,十九全胜。
而他只记得,登顶滕王剑阁之前,她在澎湖边为自己浣花洗剑,让那把黑糊糊沾满油渍的越王剑重新恢复了天下名器的风采。
那天,他穿上了她给自己的买新衣裳,晚风吹拂,他看着波光粼粼的湖边为她洗剑的少女。
心中无限欢喜。
那一幕,他此生最为幸福。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
身后的人,在平静的唱曲,曲不成调。
眼前的人,在平静的杀戮,哀嚎遍地。
他们都知道,从决定留下,便再也走不出这座御书房。
因为知道,所以不悔。
越王剑锋停在赫连觞三尺之前,颤抖剑鸣,无法再进分毫,她的脚步也为之停下。
赫连霜偏头看着挡在她面前的王左仁,知道这最后的三尺之地,必须跨过这位御林军统领。至于如何越过,她并不去想。
因为她知道,论若剑术,他于天下年轻一辈中,无人能及。
若不曾废去修为,就算龙钰也难胜他,与剑道之上的诸多疑惑,那位北渝公子更多询问,而非探讨。
世人很难想象,现在这位看着有些呆呆傻傻的越青衿,会是曾经那位以十九全胜之姿,登顶滕王剑阁的越王剑首。
而全盛之时,他也并非光芒万丈,只是跟在她的身后,随她游历天下,街头拉琴讨赏,谁也想不到这个就是越王家二百年不世出的天才。
唯一一次的锋芒毕露,是她为他浣剑。
那一洗,便是一式仙人剑。
“千古唱,万年景,剑上无名。只记……”
“浣花洗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