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馨宜又疑惑地看看萧庄宜,对方只是望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经。
老太太此时又深吸一口气,然后叹口气,说:“馨丫头这股执拗的劲儿,让我想起我跟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差不多。人家都说我一根筋,不够聪明。说起来,我那时候可没她这么善解人意,也不懂体贴人,更不会她这么多手艺,其实远远还比不上她。”
萧庄宜笑着说:“您要说的是真话,您小时候真不如她,那我还放心点——等她到了您这把年纪,应该也差不多能过上您这样的舒坦日子吧。”
这个时候萧庄宜还能开玩笑,馨宜更觉得老太太是有什么妙计了,不然萧庄宜恐怕比她更心急。
老太太对萧庄宜说:“你先别忙着乐呢,你看看刚才,馨丫头那泼辣的劲儿像不像你?我就总是说你要收着点,结果你非但没收好,还把她带坏了,她一个温柔安静的小姑娘,竟然也学了你会跟人硬顶。”
“那您老人家可是冤枉我了,我这都好几个月没见着她的面,她怎么能是我带坏的呢。”萧庄宜笑起来。
馨宜叹口气。
萧庄宜奇道:“你这是为什么叹气?”
馨宜说:“看来你和老太太已经私下里早就达成了共识,商量好了怎么处理我这件事,所以才能现在轻松谈笑。而我还蒙在鼓里,只能傻兮兮地听着,也不知道你们在高兴什么。我一无所知,闹了一场任你们笑话,老太太却还不肯告诉我,非说没有计策。”
“其实,是真的没有计策。”萧庄宜接话道。
老太太说:“好了,不说笑了,咱们说回正经事。馨丫头——”
“哎。”馨宜正色,洗耳恭听。因为此时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淡了,肃穆起来。
只听老太太问道:“你知道,谢家祖上和你们萧家祖上,都是战功开府的。”
“是。谢家是开国从龙的重臣,萧家是随着神宗爷征西北的大将,战功封侯传到了现在。”
老太太点头:“是啊,都是祖宗的战功赚下来的家业,传到现在才有了咱们的锦衣玉食,这是祖荫。萧家后继无人,你们父亲过世太早,到现在就败落了……”
萧鹏举获罪之后夺爵下狱,川南侯一脉没有嫡支男丁可继承爵位了,也就断了香火。
“……而我们谢家,也是你们姐妹长大的这个家,现在看似还能支撑,可是若长此下去,衰败只在早晚,这不是你二舅舅一个人就能支撑的。战功勋贵,说到底还是要战功延续,一旦家中没了可以支撑起来的领兵好手,还算什么勋贵呢?没有功勋,哪来的贵重可言?而你二舅舅文官做得再好,是从勋贵门第出来的,再怎样也做不得士族清贵,这也是我对他们一家子私下经商听之任之的缘故。”
馨宜一时听了进去。
看来老太太早就知道谢家的局面,平日里养尊处优不过问外事,连家事也很少管,可是心里头明镜似的。
她对谢家的未来有什么安排吗?难道,想在子孙之中培养一个能够在军功方面有所建树的人?
可是,这一则,谢家现在的这些子孙,好像没有太合适的。二来,现在也没什么仗好打,边疆四处偶尔有些小族作乱,都不是大事,听说都是不用朝廷直接派兵,当地的镇守兵将们就能解决的。和平局面之下,想要军功恐怕是难。
只听老太太接着说:“……谢家衰败,只在早晚,家族的盛衰就像天下分合大势一样,是天道,谁也绕不过去这个坎儿。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还托赖在祖宗祖荫下的人,要做的不是逆天而为,非要力挽狂澜重振家业什么的,而是顺应地接受盛衰流转,知道大势已去,要衰落,那就衰落好了。”
这让馨宜始料未及,她没想到老太太竟然是这个态度。
这……
这得是怎样的通透和胸怀开阔,才能有的想法啊。
“可是,您大概不会真的听任衰落吧。”馨宜忍不住插言一句。因为她从老太太脸上,看到了方才那种坚毅。
老太太道:“衰落,也有各种不同的衰落。如萧家那样,祖宗功业全被抹了黑,萧这个字都似乎蒙了尘,这都拜萧鹏举那糊涂东西所赐。你们姐妹幸好之前和他闹得不可开交,否则此时不知要受多少连累,这就是极坏的衰落。谢家虽然在走下坡路,可是要走得体面,走得挺胸抬头,绝不能如萧鹏举那般为人所耻笑。”
走得体面?走得挺胸抬头?
馨宜讶然睁大眼睛,她似乎摸到了一点老太太的想法……
“所以,馨丫头,你现在若还是要说跟谢家断绝关系,自己进宫去觐见,我可就白跟你说这半天了。”老太太严肃地道。
萧庄宜也道:“也白疼你一场了!”
可是!
馨宜抿了抿唇。
难道老太太口中的“风骨”,“走得体面”,要从她这件事开始吗?
“姐姐……”她再理解老太太的心意,也不忍拉着谢家全家下水啊。
萧庄宜说:“你先别急着说话,别说是你,连我一开始知道老太太怎么想的之后,我都很久没能接受。但老太太跟我聊了大半夜,我又想了两三天,今儿才一听说你回来了就忙忙跑过来一同劝你。老太太的决定没错,咱们一家子就算要走下坡路,那也得站着走,而不是被人撵着追着还要死皮赖脸往上爬,也不能被人打得灰头土脸夹尾巴跑,咱们得自己挺起腰杆来,宁死也不肯失了风骨,不要被人小瞧。
那天老太太跟我说,咱们谢家现在怎么就到了这个光景,祖上跟简国公府平起平坐,甚至风光压过他们的,现在却被人家逼得战战兢兢、艰难求生,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人家出了一位皇后、太后吗?不是,是我们家早就弯了脊梁,不在战场上立功了,退居之后只顾着安稳求存,该参与的事情没有参与,该挺身而出的时候没有挺身而出,置祖宗功业、天下公理于不顾,只盯着自己家里的荣辱,最后才落得只能受辱的地步。
祖上军功立家,那军功是什么?是一刀一枪拼命拼出来的。为什么拼命?为了自己的活路,为了天下人的活路而拼,前朝末年那是水深火热,谁都没有活路啊。谢家祖宗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安天下,立新朝,那就是为天下公理而挺身而出,就是靠这个大义才有了子孙的荣华富贵。后代子孙若是只顾着享受祖宗留下的好处,而忘记了祖宗安身立命的根本,就真的是忘了祖宗,也活该被人欺负了!”
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连馨宜都听得激动起来。
馨宜看向老太太。
这位年岁已高的老人家,竟然有这样的见识和心胸?
惭愧,是她小瞧了她!
此时馨宜豁然开朗,是比被老尼点拨之后更顿悟的状态。
甚至她觉得,自己之前的开悟只是假开悟,是虚飘飘没有根基的,而此时的开悟,才是真的悟。
当把个人的荣辱放到一个更开阔的视野里去看,和家族的兴衰、国家的根本、天下的大义联系在一起,才能找到真正的出路。
她会不会被皇帝胁迫,要不要进宫委曲求全,到了此时看来,都已经不再重要。
她不怕死也要跟皇帝谈一谈的那份勇气,跟老太太的勇气相比,也差了一个境界。
她起初关注的是她自己,而老太太看的是全族,是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