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渺,你欺负我!”她瓮声瓮气的。
钟渺笑道:“欺负的就是你。”
他抓住岑姜的手拉开,露出她的脸,她笑着侧过脸躲避,他又揽住她的头强行扳正,要往她脸上抹奶油时,才发现奶油早不知道蹭到哪里去了。
钟渺指尖空空,悬在她的鼻头上方,忽然不动了。
岑姜睁大清澈的双眸看他,他离得这样近,近到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瞳孔中的自己。呼吸相闻间,她听到不知是谁的心跳声清晰无比,迅速而急促,像春雷后第一场欢快的雨。
“岑姜,你的心跳很快。”钟渺的声音异常低沉。
岑姜慌乱一瞬,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你……你听到了?”
钟渺笑了,双眼中闪着细碎的光,眉目柔和得有如那泓被风吹皱的清泉。岑姜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他,她喉咙发紧,平日里的机灵劲儿一丁点儿也不剩了。
钟渺握着她手腕的手紧了紧,她才发觉,他不是听到了她的心跳声,而是摸到了她的脉搏。
原来她的所有心思,一直被他牢牢掌握和读取。
岑姜的双颊一下子红了,她害羞得不行,连忙挣开他的禁锢,抚着被他捏过的手腕,只觉他掌心的那份灼热依然留在皮肤上,怎么搓也去不掉。
窗外不知何时小雪纷纷,撒盐似的,地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钟渺坐在门槛上,仰头望着天空。
“岑姜,你知道吗?这里很少下雪。”风吹雪舞,钟渺顿了顿,“所以,今天是很难忘、很难忘的一天。”
五、岑姜,你输了
许多年后,岑姜坐在塞纳河畔金色的阳光里,将与钟渺相处的点点滴滴逐一回溯,才隐约明白他所谓难忘是何意味。
因为那一刻即为最好,从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
仔细想来,就是从那以后,钟渺待她虽如从前一般,却总少了几分亲昵,而当时的她并未察觉。
不过短短的几个月里,钟渺迎来高考,然后填报志愿,九月就离开苏州去了北京。
离别时,钟渺拍了拍她的肩膀,开玩笑道:“我走了,不要想我。”
岑姜仰着头答:“才不会想你呢。”
钟渺弯了弯嘴角,说:“那就好。”
他检票进站,岑姜一直踮着脚张望,直到瘦高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然后她又跑到窗户前,等待他出现在站台上。钟渺拖着行李箱似有所感,回头扫视了一圈,岑姜连忙把脑袋缩回来,过了一会儿再看时,钟渺已经上了车。
火车启动,离开了这座江南烟雨的城,岑姜心底的寂寥才骤然蔓延上来,心里空****的。那天之后,她每天都去宜竹居逛一圈,坐坐他坐过的椅子,摸摸他用过的红穗剑,守在这里,擦净每一处灰尘,认真地等他。
这一等,就是两年。钟渺每个寒暑假都会回来,从未忘记给她带礼物,但他在钟家的公司里实习,早出晚归,甚少与她见面。
岑姜只当他是忙,并未想过他是在躲着自己,直到她见到了程颐。
高考完的那个夏天,岑姜早早便迎来了暑假,她偷偷独自一人买了火车票,坐了许久的火车去北京找钟渺,却在学校门口看到钟渺的臂弯里挽着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女生。
夏日里的太阳那样大,蝉鸣喧嚣得令人耳膜生疼,岑姜双脚像生了根,站在原地一步也动弹不得。是钟渺先发现了她,他的脸上没有慌乱与愧疚,只惊讶道:“岑姜,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又怎么会看见……”岑姜不自觉开口时已带了哭腔,连忙按了按喉咙。程颐见状颇为识趣,当先离开了。
钟渺把她拉到树荫底下,一言不发。岑姜努力让自己笑出来,她问:“钟渺,你告诉我,是我误会了对不对?”
钟渺乌黑的眸子深沉如海:“岑姜,你看得很清楚,程颐是我的女朋友。”
“那我呢?”岑姜不可置信,“钟渺,那我呢?!”
“岑姜,你是我的外甥女,我是你的舅舅,仅此而已。”钟渺毫不迟疑地给了她答案。
周遭一瞬寂静,连风也静止了。是啊,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从未叫过他一声舅舅,他们毫无芥蒂地朝夕相对,她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可是说起来,她始终是他姐姐钟嘉的孩子,而他是她的小舅舅。
岑姜张了张嘴巴,发不出一丝声音,像一条即将干涸至死的鱼,但她依旧不死心:“钟渺,你敢打赌你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吗?”
钟渺揉了揉眉心,借这个动作掩住了眼中的痛楚,他说?:“岑姜,你输了。”
六、钟渺,千山暮雪,万里层云,我只向你而去
岑姜逃回苏州时是那么的狼狈不堪,她自己已不忍回想。
半个月后,钟渺放了暑假。他站在云芍院的门口没有进去,岑姜正在给那盆姜花浇水,不过短短的时日,她已经消瘦许多,穿着长裙立在阶前时,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
“岑姜,我来是与你商量……”钟渺顿了顿,“我听说你的成绩不如意,报的北京的学校很难录取你。我记得你的味觉很是灵敏,所以想安排你去法国读红酒鉴赏。”
岑姜没有看他,心如死灰:“你只是想把我送走而已,越远越好,不是吗?”
钟渺沉默,在岑姜看来便是默认了,她忽地笑一声,“咣当”一下扔了洒水壶,声音里满是荒唐之意:“钟渺,早知今日,你当年真不该那样对待谢雾。”
他断绝了她与别的男生的可能,承诺会对她好,到头来自己却背约反悔。钟渺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不能告诉岑姜,当年他也是想过要一直和她在一起的。后来他的心思不知怎么被爷爷知晓,老人家年岁大了,做孙子的不能不孝,他绝对不可以重蹈钟嘉和岑风的覆辙。
岑姜双眼通红,显然许久未曾好眠,然而他即便不舍,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最不能给予她的就是希望。钟渺狠了狠心,道:“岑姜,那时是我太冲动,但教会我不要冲动的人是你。”
那幅字现在还挂在宜竹居的床头,那时她站在日光花影间,衣袖带香,在被他误会之后,一字一字写下隐晦的心意—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钟渺,千山暮雪,万里层云,我只向你而去。
最终岑姜还是顺从了钟渺的安排,没有其他原因,她不走,难道留在这里自取其辱吗?她走时只带了很少的行李,却执意带上了那盆姜花。
后来她在法国各个酒庄之间辗转,那盆姜花从未离开过她的身边。
其实分别后的这么多年里,岑姜是见过钟渺一次的,只不过钟渺自己或许并不知晓。
那是一个深夜,岑姜接到了一个相熟的酒吧老板的电话。更深露重,她赶到时,酒吧已经要打烊了,店里没什么人。
“这是你朋友?我看到他的手机里有你的电话号码。”
穿着西装的男人趴在桌子上,双颊通红,睡得正熟,正是钟渺,满身的酒气。
岑姜在老板的帮助下,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钟渺安置到酒店里。她给他脱了鞋子和外套,又给他盖好了被子,才在床边坐下。
夜色静谧,岑姜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许只是来谈生意,毕竟丝绸在法国也颇有市场。钟渺翻了个身,岑姜下意识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她觉得他应该是不想看到自己的吧。然而她还没迈出房门,就听钟渺在含混不清地说梦话。鬼使神差地,她蹑手蹑脚凑了过去,伏在床边,听到他念她的名字。
“岑姜,岑姜。”
那夜的雾气温柔,透过窗户弥漫进来,散发着些许的微光,像一个梦中的仙境。岑姜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她又不能将他摇醒问他到底梦见了什么,是那年微雨初见,还是相赠姜花,抑或是那个难忘的雪天。
“我……结婚……程颐……”钟渺又模模糊糊地说着,中间岑姜实在听不清,但通过这几个词,岑姜已经猜到大概,她的眼泪不自觉落了下来,只听他最后说了一句—
“对不起。”
七、你当然要参加,你不去的话,我去哪里找别的新娘
岑姜是趁夜离开的,并且联系了酒吧老板,若是钟渺回头问起,不要透露她来过。
她一夜未眠,为了工作又匆匆赶往拉图酒庄,忙得有如不停旋转的陀螺。只有这样,她才没有心思去考虑钟渺和程颐结婚这件事。
这两年里,她刻意没有去打听钟渺的近况,只告诉自己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但忽然接到钟渺的电话时,她还是胆怯了。
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在黑暗里发着光,她摸起来看到钟渺的名字,心脏立刻漏跳了一拍。她在脑海里预演了许多遍,想好了听到他的婚讯时应该怎么祝福,最后接起来,却是意料之外的事。
“岑姜,爷爷要不行了。”钟渺的声音听起来支离破碎,岑姜闻言脑中“轰隆”一声,立刻起床开始收拾行李,同时安慰他?:“我马上回国,钟渺,你等我。”
于公而言,她是钟嘉的养女,半个钟家人;于私,她明白,此刻的钟渺面对至亲的生离死别,一定需要人陪在他身边。岑姜买了时间最近的机票,连夜飞回上海,早有钟家的司机等在机场,接她回到苏州。她到宅子门前时,正有人在挂白灯笼。
心脏跳得飞快,岑姜轻车熟路地拨开人群往里跑去,看到钟渺正从熙然堂里出来,他站在门口的石阶上,双目没有焦点,她走上前轻声唤他:“钟渺。”
钟渺的眼珠动了动,看到岑姜,他猛然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处理完钟老爷子的后事,已是七天之后了。钟渺全面接手了生意,将整个钟家扛在了肩上。接踵而来的事情繁杂琐碎,他几乎没有空闲去独自一人难过,就像永不停止的车轮,只能往前走。向助理问及岑姜的下落时,他才知道她已经悄无声息地回法国去了。助理似有困惑:“钟总,岑小姐离开之前说,会替您的婚礼准备最好的红酒。”
钟渺怔了怔,忽然推掉了未来三天里的所有会议,拿起大衣,风风火火地追到了法国。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现在只想见到岑姜,告诉她爷爷的遗言。
彼时岑姜正坐在喷泉广场上喂鸽子,温暖的阳光洒落,折射出一道淡淡的彩虹。钟渺就是穿过了那道彩虹,惊飞了一路的鸽子,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
“你把鸽子都吓跑了,我喂谁去?”岑姜仰着头,忍住心中翻涌的酸楚,故意引开话题。他越这样美好得不可方物,她就越难过,因为这份美好是属于别人的,容不得她染指半分。
钟渺并不接她的话,将她手掌中的谷物倒到自己手里,然后远远一扬,好像把一直以来的压抑也一并掷了出去,两个人看着鸽子们将其分食殆尽。
“岑姜,你跑得太快了。”
岑姜抿了抿嘴,知道他是在说她连个招呼也没打就离开了苏州。可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逃避,习惯了躲进自己的壳里小心翼翼地呼吸。
“所以,有些话我没来得及与你说。”钟渺继续道,却被岑姜慌乱地打断?:“我知道,婚礼嘛,你放心,我会去参加的……”
岑姜语无伦次地说着,钟渺忽然笑了,就像那年他面对着她那件破了个洞的校服,笑容里带着三分狡黠、三分无辜。他悠然地说?:“你当然要参加,你不去的话,我去哪里找别的新娘?”
八、我从前喜欢你,现在喜欢你,直到星星坠落,我喜欢的依旧只是你
岑姜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不可置信,又问了一遍:“你现在不是我的小舅舅了?”
这话钟渺已经说了两遍,此刻他无奈地揉揉她的头,第三遍确认道:“是啊,爷爷不想让姐姐愧疚一辈子,所以临走前原谅了她,并让姐姐将你迁出岑家,左右你现在也已经成人了,不需要人抚养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岑姜喃喃着问。
个中缘由实在太过复杂,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岑姜和钟渺并肩坐在广场的长椅上,一直到夕阳西下,金红的阳光将塞纳河点燃,她才知道原来她那时听到他梦话中的对不起并非是对她,而是对程颐说的。
钟渺和程颐当年是钟老爷子安排见面的,后来差一点儿因为商业上的事情联姻,是钟渺自己拒绝了结婚,然后想尽办法帮钟家的公司摆脱了困境。那个时候,钟老爷子对钟渺与岑姜的事早已经心知肚明,钟渺做的不过是挑明自己的心意。
大约是年岁大了的人总是容易心软,钟老爷子并没有严厉地反对,只是说再考虑一下,直到最后,他不想让钟嘉一直背负着不孝的包袱,自然也不会让钟渺一辈子遗憾。
“所以岑姜,两年前那个晚上真的是你来过?”
岑姜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钟渺揉了揉眉心,笑道:“我梦见了你,醒来之后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姜花香气,还以为自己想你想得出现幻觉了。”
夜幕悄悄拉开一角,塞纳河流水潺潺,路灯依次亮起,钟渺牵着岑姜的手站起身,他早已约好了游船上的晚餐。
岑姜却依旧坐着,仰着头,眼里映着初生的璀璨星光,摇了摇他的手:“钟渺,你还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当年打的那个赌,究竟是谁赢了?”
钟渺莞尔一笑,躬身用温热的手摸了摸岑姜的额头:“好吧,我宣布是你赢了,并且大获全胜。”
我从前喜欢你,现在喜欢你,直到星星坠落,我喜欢的依旧只是你。
<!--PAGE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