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重元站在门口,似乎刚刚下班,西装笔挺,手上拎着漂亮的礼盒,俨然一个成熟的大人。她怔怔地迈出门口,回手将门虚虚掩上,没让他进屋。
“佳年?”文重元有点困惑,稍稍朝她倾身,下一刻,一只柔软的手猝不及防搭上他后颈,他被那股力气带得骤然弯身。昏暗中,有什么从他嘴角匆匆擦过,细碎的发丝触到了颊侧,又很快退离。
女孩低垂着头,手背抵在唇瓣上,用快要哭出来的语气问:“我还是喜欢你,你到底有没有往心里去?”
那是文重元第一次正视她显得有几分草率的喜欢,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眼前的女孩似乎带着背水一战的勇气,连头都不敢抬起,他下意识心软了,抬起她低垂的脸颊。
昏暗里,他与她在狭窄的楼道中对视,透过女孩迷离的泪眼,仿佛能看清一个完整的自己。
他鲜少这样温柔地擦去她面上蜿蜒的泪,他微微笑着,开口安慰:“别哭。佳年喜欢我,好,这次我知道了,记在心里了。”
五、文重元大概是永远都不会喜欢一个这样的她了
童佳年没有奢望过她的勇敢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的小叔叔毕竟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女人去喜欢,她也觉得可以接受。
毕竟他还是她的小叔叔,这件事他是赖不掉的。
可她没料到,她会遇到沈思这么一个对手。
她从前是见过沈思的。文重元有几个发小,里面有一个叫沈建安的,曾经在家里搞过聚会。那时她听到风声,死活缠着小叔叔带她一起去。
沈建安的住宅大得令人瞠目,童佳年那时候十七八岁,还很,扯着文重元袖口不敢放,但总归有扯不住落单的时候,当她一个人孤独地在露台游**,就有人无声无息凑到身边来。
她偏头一看,是个妹子—嚯,那姿态,活脱脱的小公主。
“你是文重元带来的小丫头?”沈思扬着下巴看她。
童佳年一个礼貌的笑硬生生地憋回去,算是看出这人来意不善。
“怎么不吃东西?”沈思亲切地帮她拣了几块糕点,把盘子递给她。
童佳年毕竟还记着家教,不好当面甩脸色,就伸手接了。沈思笑意嫣然地递叉子给她:“吃这个,这个奶酪很特别的,昨天刚刚空运过来。”
童佳年无语地哽住,抬头又迎上沈思佯装惊诧的表情。
“呀,你应该没吃过吧?不过这个不贵的。”沈思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嗤笑一声,“你也买得起哦。”
文重元这厢还在听沈建安神侃,忽然有人跑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童佳年面红耳赤,怒气冲冲:“小叔叔,我要回家。”
文重元一脸蒙,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沈建安指着他哈哈大笑?:“原来你爸说你认了个侄女是真的,哈哈哈哈……还这么大的侄女。哈哈哈哈……”
那天是怎样在众人调解下和沈思握手言和的,又是怎么回去的,她已经不记得了。童佳年唯独记得的,是临别时沈思对着文重元露出的全无挑衅、只剩温柔的眼神。
她不知道,原来十七八岁女孩子的眼神也可以那样柔情满布、楚楚动人。
而那样的温柔,她从来学不会。
她再见到沈思,是在公演场地—那时候沈思已经像模像样地当起了偶像。
文重元鲜少拒绝她想见面的要求,偏那天说客户要他陪着看公演,无论如何都脱不开身。她满心疑虑,问了公演名称,搜出公演名单,瞧见上头赫然列着沈思两个字。
童佳年当时正在传媒公司实习,戴着工牌,假装公事在身,大模大样从后台混进了公演地,而举目望去,孤身坐在商务座席的文重元身边并没有所谓的客户。
她想立刻就冲过去问问他为什么骗她,可是他看得那样专注,仿佛眼里只容得下台上那场表演。她僵在原地,又分明知道,就算她问了也不会有结果—他从来不屑于对她解释。
文重元的车里会放沈思的歌,她也曾假装不经意地开口要求换歌—
“难听死了,换一首好不好?”
文重元却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一笑,并不当真顺从她的心意。而她坐在熟悉的副座,忽然觉得当下的场景里,她如此多余。
她在传媒公司实习,原就听多了八卦,却没想到有一天那八卦的主人公会是她的小叔叔。
—听说了吗?××团的沈思背后有个土豪粉,砸了好多钱投票,这个数……
—这事儿不是已经被曝了吗?连土豪粉的身家背景都挖出来了,算是个精英二代吧。
……
如果不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在这些年对文重元的认知里,她大概永远不会把追星和文重元联系起来。
可是,它确实发生了。
—小叔叔那样高冷自持的人怎么会去追星?又怎么会喜欢沈思那个丫头?他知道沈思翻脸和翻书一样,会很没礼貌地和人说“你也买得起”吗?
童佳年第一次对文重元生出了“失望”的情绪,这种失望,一直到今天,都还令她挣扎在喜欢和厌憎的边缘,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可她又分明意识到一个事实,文重元大概是永远都不会喜欢一个这样的她了。
比起台上光鲜漂亮的青春少女,她平凡得甚至不值得他回身多看一眼。
便如今天这场未能好好欣赏的音乐节,她攒了满满期待,想和他站在人潮之中,听一首她最爱的民谣,她想要他听到婉婉唱出的那一句酝酿了整个年少时光的告白。
—我想要更好更圆的月亮,我想要未知的疯狂,我想要声色的张扬。
—我想要你。
而星霜屡变里,他留给她的,只剩沉默和错过。
她偏头看着正在专注开车的人,那侧脸一如记忆中英俊、安然。
童佳年恍惚明白过来,无关过去他的漠然,亦无关今天她的困窘,不过是到了她该清醒放手的时候而已。
六、佳年,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没忘
自音乐节被解雇后,童佳年忽然变得很乖,不仅童桉这样觉得,连文重元也觉出了些不对劲。
她安分地换了实习工作,是枯燥到无味的文职,每天上班、上课、准备论文。她不再缠着他不放,甚至连电话也鲜少打一个。
这突然的冷淡让他有些不适起来,起先还好奇地经常过去看童佳年,但那丫头忽然扮起了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没有闹脾气,也没有耍性子,就只是客客气气地叫他小叔叔。
文重元只觉心口被她一声声唤得生疼,后来干脆不去看她了。
一晃大半个月,他都没有再见过童佳年,而这丫头如同人间蒸发一样,竟再也没缠过他。司机问过他一次:“文先生,最近怎么不见您侄女给您打电话呀?”
他坐在车后座只是沉默,却不知道自己脸色难看得吓人。
直到那天他突然接到童桉的电话。
“姓文的小子,你到底和佳年说什么了?”
童桉开口便是兴师问罪,吼得文重元一头雾水,还没等开口说“我都好久没见过她了,怎么还会和她说话?”,童桉又怒气冲冲地命令道:“半个小时之内赶过来,不然咱俩没完!”
他还不知道,此刻发生在童家的整个事件非常荒唐。
童佳年站在阳台上,单手扯着一沓文件,另一只手掌红彤彤的,大呼小叫着威胁:“别过来,不然我立刻按手纹!”
而父母亲友都退在几步之外,童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怒斥?:“你要是敢签这份合约,咱们就断绝父女关系!”
文重元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一眼瞧见客厅阳台上站着的女孩,一只手鲜红,一只手拿着密密麻麻打满字的纸,脑子嗡一下,惊得半天没吭声。
童桉一转头瞧见他来了,当下炮火转移,怒道:“你小子可算来了,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
文重元怔怔地与阳台上的童佳年无声对视。
因为我,她自残?要跳楼?还写了遗书?
文重元茫然地站了好一会儿,极力镇定道:“佳年,你先下来,我们有话好好说。你手流血了,先下来包扎。”
文重元只觉脊背冷汗涔涔,生怕童佳年一个冲动跳下去。她都敢自残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但她小小年纪,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值得她这样伤害自己?
他思来想去都没个头绪,忽地想到这些年来她一次又一次的告白,以及她在他面前提起沈思时绝望的眼神,他心中顿时生出连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念头来。
“佳年……”他哽住呼吸一般,一步步朝她走过去,“是我错了。”
这突然的道歉不仅让童佳年愣住了,也让周围一众亲友愣住了。童桉觉得事情哪里不太对,但还没来得及说话,文重元已经走到了女孩跟前,朝她伸出了手。
他仰面,眼眶微微发红。
“佳年,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没忘。”他呢喃般道,“我只是不敢往心里去。”
女孩拿着文件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垂眸望进他眼底,没吭声。
“我不是沈思的粉丝,这是真话。”他俊秀的眉眼一时温柔而隐忍,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有一刹那,她几乎以为眼前的一切是一场梦。
只有在她的梦里,他才会如此深情而温柔地望着她。
“这些年,我心里只有你,怎么可能去喜欢别人?”
童佳年瞪大了眼睛,盈眶的泪啪嗒啪嗒砸落下来,扔了文件,朝他伸手。
文重元就势握住她的手,把人从阳台上一把抱下来。女孩落在他怀里,孩子般号啕大哭。
他无措至极,不知从何哄起,抬手拥住她,才瞧见自己掌心沾到的红色痕迹有点干了……像是红色的印泥……
等等……不是血?
他大脑空白了片刻,偏头看向身侧的童家一众亲友。
以童桉为首的一众亲友齐齐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切忘了说话。
文重元脱口问道:“佳年刚刚没想自杀?”
童桉回过神来,怒气冲天:“你小子敢咒我女儿自杀?”
七、他这一世英名,终于还是毁在这个小丫头的手里
“所以—”文重元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双手撑在膝头,又是从前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你是要签那个去做偶像练习生的十年合约?”
女孩坐在他对面,眼神闪躲地点点头。
“为什么想当偶像?”
“我以为你喜欢那种有名气的女孩……在舞台上光鲜亮丽的……”
“要我说多少次?我不喜欢沈思。”文重元扶额。
“口说无凭!”童佳年又奓毛了,“你给她砸了那么多钱!还听她的歌,去看她的公演,甚至为此骗我……你……你无耻!”
“沈建安是我兄弟,他要捧自家妹妹,不好自己出面,拜托我做个所谓的土豪粉造势。童佳年……”他心平气和地说,“麻烦你动动脑子,退一万步讲,我就算要喜欢什么偶像,也不会去喜欢兄弟的妹妹吧?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下得去手?”
这话又扎了童佳年的玻璃心,她当即带了哭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我呢?!”
文重元忽地噤声,神色复杂地盯了她片刻。
她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疾跳,只怕他之前说出的那些话仍是她白日做梦肖想出来的。可是没有,他的眼神渐渐柔和起来,他探身,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发。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他想她永不会知道,他用心不比她晚,而每一次他将她稚嫩的“喜欢”收入心底,却只怕是她年少无知的傻话。越是年纪大,他越觉得惊惶不安,只怕她那一句“喜欢”转眼便被丢在了脑后。
他知道他今天当着童桉的面说了什么,有什么后果。
书房里唯有她和他的呼吸,寂静得仿佛周遭万物都不复存在。
虽然他很想在这一刻吻上她的眼梢,理智却又勒令他记起,推开这扇门,他将面对童家所有人的质疑,或许还有拷问。
而他素以长辈自居了这么久,所有为人称道的纵容、宠溺和尽心尽力,到底要成为十余年的居心不良。
他这一世英名,终于还是毁在这个小丫头的手里。
不过,值得。
“那我呢?”小丫头傻傻地又问了一次。
他只是轻轻笑了,声音那样淡,像是怕惊碎了这一场鲜见的温柔。
“对你,我从来没得选。”关于她,他看不到选项,只剩下主观解析,却还怕写错了答案,迟迟不敢下笔。
“别签约了。”他拉着她的手起身,准备推开书房的门,“也别再叫我小叔叔,不然辈分就错了。”
“那现在我们要去干吗?”童佳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出去跟爸爸认错。”他云淡风轻地道,“顺便提亲。”
书房的门缓缓打开。
他这一生做过无数道选择题,通过无数场考试,却唯独对着“童佳年”这道主观题,至今无解。
那就,直接交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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