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桑萌
一
苏霂刚来A大附中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是高二开学的第一天,青色长空刚刚落了雨,树枝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水珠。苏霂穿着破洞牛仔裤,嘴里嚼着口香糖,海藻般浓密的长发挑染成星空色,整体形象看上去就是一个小太妹。
A大附中有发禁,校服也是清清爽爽的白衬衫配黑长裤,因此她这奇装异服一出现,立即吸引了所有学生的目光。
“天哪!怎么会是她?”
人群中响起一个男生的惊悚低呼,似乎对苏霂又敬又怕。而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巧,此人初中就读于外省,和苏霂一个学校,没少听说她的“峥嵘事迹”,譬如她一人单挑五个男生,还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时常逃课去网吧打游戏,成为杀进洲际赛的最小成员;成日招摇过校,呼风唤雨,就连老师都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而言之,苏霂是标准的叛逆期不良少女。A大附中虽是私立贵族学校,师资却居国内一流,不仅管理严格,学费也高昂得睥睨众生。虽说附中有钱都能上,但像苏霂这样的吊车尾来到这里,无疑是自讨苦吃,令人费解。
苏霂怎么也想不到,只是在教务处办个转学手续的时间而已,关于她的各种传闻就像插了翅膀一样,飞进各个生活枯燥无聊的学生耳中。
秋风徐徐拂过,夹杂着潮湿水汽和泥土清香,苏霂走出行政楼,一眼就瞧见了那立在桂花树下的清俊少年。
他的眉眼像倏然洒进森林最深处的一束曦光,静谧、清冷,却又耀眼得恣意张扬。苏霂愣了愣,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故作镇定地朝他挥了挥手:“嗨。”
陆之齐没说话,单手插在裤兜里,气质淡漠而疏离。而后他缓步朝她走近,她只觉一颗心都随着他的步伐提了起来。
这世上,许多人天生会怕一些东西,一见到就呼吸急促,浑身冷汗,也就是所谓的克星。而陆之齐正是苏霂的克星。
即将擦肩而过时,陆之齐终于停了下来,眸子直视前方,嫌弃道:“回去把仪容着装好好理一理。”随即不再多言一语,大步离开。
当天苏霂就去了理发店,将头发染回乖巧的黑色,忍痛剪到齐耳的长度,竟别有一番利落美感。
当然,苏霂听话是有原因的,除了她怕陆之齐以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她必须拼命保护的“太子爷”。
陆之齐的父亲是叱咤香港黑道的大佬,而苏霂父亲则是陆父手下的心腹干将。十几年前,陆父萌生归隐之意,遂开始着手洗白产业。几个高层骨干都将子女送进内地,让他们远离是非,在这里安然成长。
可黑道局势太过复杂,总有对手不想让陆父安稳地金盆洗手,眼看如今洗白已进入最后的关键阶段,陆父谨慎,生怕儿子被对家发现迫害,便将年龄相仿又武艺出众的苏霂调到A市,安排进A大附中,以便近距离照应陆之齐,还不会太过惹人注目。
尽管苏霂不愿,但陆父总归有恩于他们父女,她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是最后一次了,待到完成这个任务,她再也不要见到陆之齐。
二
入学两个月以来,苏霂一直跟陆之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在重点班,苏霂在普通班,可不管他去什么地方,课间买水也好,放学回家也罢,苏霂都会不着痕迹地出现在附近,并和同学谈笑风生以做掩饰。
但也仅此而已了。哪怕两人连公寓都比邻而居,苏霂也不会靠近他十米之内。
两人离得最近的一次,还是台风降临后的暴雨天。乌云笼罩城市,滂沱大雨仿佛陨石撞击行星一般,用力地砸向世间。窗外光线昏暗,显得教室内的白炽灯格外亮堂。
陆之齐没有带伞,便坐在位子上看书等雨停。苏霂没有照顾人的经验,故而没有为大少爷多备上一把伞,只好偷偷候在重点班外。眼见陆之齐有些不耐烦地瞟了眼手表,苏霂咬咬下唇,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原先班上还未走的三两同学在聊着天,见苏霂进来后,竟都诡异地噤了声。她咽咽唾沫,僵直了手臂把伞放到讲台上,胡诌道:“陆同学,有人让我把伞交给你。”
一说完,她便脚底抹油地溜了。
不一会儿,陆之齐撑着伞走出校门打车。苏霂又等了一会儿,待到暴雨稍稍变小了些,便举着书包冲进雨幕之中。
夜色降临,街道两侧的霓虹在雨幕中变得模糊不清,苏霂回到小区时已全身湿透,还被站在自家对门前的人影吓了一跳。
只见陆之齐漫不经心地倚着墙,单手捧着一本生物书慢慢地看。苏霂咬咬唇,微倾上身,鞠了一躬:“少爷。”
陆之齐清浅的眸光投了过来,嘴角似笑非笑,好整以暇地望着局促不安的她:“不是装不熟吗?今天怎么又说话了?”
苏霂低着头,湿透的裤管、衣袖在地上聚起一摊水。陆之齐见她不答,哼了一声,摔门进屋,发出重重的响声。
不怪苏霂这般怕他,实在是曾经的经历让她刻骨铭心。那还是两年前的时候,陆父搞帮派团建,让亲信带上他们的家属,一行人去到马尔代夫度假。
威灵姬丽岛南端,棕榈树千姿百态,万顷碧草连绵,苏霂就是在这儿遇见陆之齐的。
他端着世家公子该有的风范,睿智玲珑,果决骄傲,深得长辈褒赞。那会儿苏霂还不懂事,以为陆之齐当真像他在人前展示的那般随和,故而相处时没了顾忌。
一群十几岁的少年人玩起高尔夫球,陆之齐一路领先,但在决赛时,苏霂多进了一杆球。苏霂正高兴着,就见他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随后上来两个保镖,“咔嚓”一声掰断了她右手手腕。
球场霎时安静下来,众人大气也不敢喘。苏霂疼得跪在地上,眼泪直流。而陆之齐只是握着球杆瞄准洞口,打进漂亮的一球,这才慢悠悠地往回走,淡淡道:“算了吧,给她接回去。”
又是“咔嚓”一声,她的手骨被扳回原位。
从那以后,苏霂就十分怕他,凡事能避则避,不能避的场合也站得离他最远。后来一群人又去玩了赛马,苏霂眼睁睁地看着陆之齐使计让一人从马背上摔下来。对方摔断了腿,连忙借口身体不适,匆匆回到休息区。
午后阳光正好,牧场广阔,仿若被泼上绿色油彩的油彩画。苏霂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喂兔子,忽闻清冷嗓音在身后响起—
“为什么不去赛马?”
苏霂浑身一僵,讪讪地说自己有点头晕。陆之齐挑挑眉,饶有兴致地望着她:“所有人都围着我、捧着我,只有你不敢靠近……怎么,你怕我?”
风吹叶动,沙沙作响,眼前的陆之齐穿着深棕色骑马服,勾勒出完美的身材曲线。苏霂绞着衣角违心地否认,便听他突然转了话锋:“你喜欢兔子?”
当晚,陆之齐命人杀光牧场的所有兔子,让大伙围着篝火烤兔肉吃。苏霂透过跃动的火光,瞧见他俊美的脸上噙着温和的笑,一时间冷汗涔涔。那一刻,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陆之齐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三
尽管苏霂不喜欢陆之齐,却也得尽心尽责地完成任务,每日跟在他周围保护他的安危。
这世上,知道陆之齐真面目的人寥寥无几。在A大附中里,他是稳坐年级第一的学霸,是各科奖项大满贯的获得者,是明亮飞扬的清贵校草,更是全校师生心中的优秀楷模。
正值学校文化艺术节,陆之齐身为学生会会长,每天放学都要到礼堂监督排练事宜,苏霂便在外边的篮球场上打球等他。
她生得水灵标致,笑靥明媚,即便穿着规矩的校服,也显得腰细腿长。礼堂里的一些男生隔着窗户,目光追随着篮球场上那道靓丽身影,不禁发出啧啧感叹:“苏霂是真的漂亮啊……”
耳尖的陆之齐听见了,心里莫名浮起一些有趣的念头。
傍晚放学后,苏霂骑着单车,跟着陆之齐一前一后出了校园。他的衬衫被风扬起,踩着单车七弯八拐,走的全然不是之前的路线。苏霂费力跟上他,却在一处急弯后驶进僻静小巷,而他已不见了踪影。
苏霂慌了,连忙下车四处寻找起来:“少爷?少爷?”
不屑嗤笑在耳边响起,陆之齐悠悠地从隐蔽处走了出来?:“我爸让你保护我,你却连人都跟丢了。”
他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苏霂,你再这么敷衍办事,还不如从我眼前永远消失。”
苏霂绝对相信,陆之齐有能力让她永远消失。整整一晚,她都在仔细琢磨他的话,猜测他大概是傲娇,想让她近距离保护,却又碍着面子不想直说。
对于少爷的吩咐,苏霂当然得照办,于是调整了几天心态后,开始主动接近他的生活圈,却无一例外地被他无视了……
校园林荫道上,陆之齐与几个同学迎面走来,苏霂堆出一个灿烂的笑:“嗨,陆同学。”而前者目不斜视,淡漠地从她身侧走过。
苏霂报名学生会,在人来人往的办公室填表格时,陆之齐始终在忙手头的工作,连余光都不屑赏给她。
文化艺术节开幕那天,全校师生都坐在礼堂里,尽管开了空调,却难敌人多气闷。苏霂施威强迫陆之齐身边的同学跟自己换了位子,而后坐在他身侧,举着电动小风扇为他送凉……
她如此殷勤,成日跟前跟后,渐渐地,流言蜚语多了起来。
“原来苏霂转学是为了追校草啊?”
“苏霂比附中原先的校花还要漂亮,不追校草,难道追你?”
听见如此种种,在无人可见的角落里,陆之齐满意地勾起了嘴角。他享受被人拥簇,被人追捧,特别是美丽姑娘的“喜欢”,因为这些能满足他的虚荣心。
起初陆之齐懒得给出回应,维持着自己高高在上的矜贵形象,可是后来有一天,他突然想要将这份美好绝对占有。
苏霂班级有一节体育课和重点班的时间相同,那天跑圈路过他们班时,陆之齐正和同学打着网球,只听一个男生朝苏霂吹了声口哨,轻佻地大喊:“苏霂,加个微信呗?”
“啪”的一声巨响,网球直直砸上那人的鼻梁,一行鲜血流了下来。陆之齐神情冷淡地转了转手里的球拍,没什么诚意地道:“抱歉,失误。”
当天晚自习,他第一次走进苏霂的班级。彼时她正咬着笔头,对着幂函数的奇偶性头痛欲裂。虽说她转来A大附中不是为了学习,但这里学风抓得严,该过关的测试不容马虎。
班上一名白净男生见她这副模样,好心地上前关怀?:“苏霂,我教你吧。”
说着他就要拿过她的数学课本,却被一只修长的手给按回课桌上。陆之齐站在桌前,居高临下地勾起微笑?:“不麻烦你了,我自会教她。”
陆之齐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每当他瞧见有男生想要接近苏霂,抑或她对别人笑得灿烂时,他都想将那些男生撕得粉碎。陆之齐无心思考这是为什么,反正他陆少爷想撕碎一个人,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四
后来,陆之齐当真每晚都来教苏霂,还旁若无人地揉揉她的脑袋,好脾气地说:“以后有不会的,都来问我,嗯?”
微微上抬的尾音,透着一股暧昧不明的亲昵,以及,宣示物品所有权的霸道。
说不清为什么,两人的关系突然就变得和睦了,甚至在周末,陆之齐还会让苏霂来自己公寓,帮她补习课业。
很快就到了年关,二月的A市早已银装素裹。周日这天,苏霂照例在陆之齐的书房里学习,两人做完一套卷子后,他伸了个懒腰,突然说自己想吃饺子。
屋外大雪封路,断了路面交通,根本叫不到外卖。而陆之齐喜欢独居,公寓里也没有什么保姆,好在前些日子家政阿姨来做卫生时,往冰箱里塞满了食材。
陆之齐坐在地毯上,双手撑在身后,清浅的眼眸淡淡看向苏霂,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她会意了,识趣地起身走向厨房:“我来做……”
苏霂刀工娴熟地将蔬菜、鲜肉剁成馅儿,加入调料搅拌腌制,随后拿出面粉和面。她这厢正卖力地揉着面团,陆之齐就慵懒地走了进来。
桌面上放着一盆鲜红欲滴的圣女果,陆之齐明明可以从侧面去拿,却偏偏站到她的身后,伸手拣了一颗放到嘴里,这姿势,看上去就像他将她圈在怀里似的。
窗外飞雪簌簌,屋内暖气却开得很足,两人都只穿了单件毛绒衫。许是觉得甜,陆之齐自己吃了一颗后,又拿了一颗放到苏霂嘴里,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柔软的嘴唇。
温热呼吸拂到耳畔,撩得苏霂只觉耳朵发痒。可陆之齐似乎玩上瘾了,一颗接一颗地喂着苏霂,指尖无一例外地碰到她的唇瓣,最后大概是不小心用力了些,指尖碰到她的贝齿,猝不及防之下被她咬了一口。
苏霂吓得不轻,连忙捧住他的手查看,发现没有受伤才松了一口气。可她一抬头猛地发现,自己此时距离陆之齐竟格外的近。
他垂着眸,目光沉沉,不知在看哪里。苏霂强装淡定,往后移开一步,调整站位后继续和面。
后来那顿蒸饺吃得倒还愉快,陆之齐喝了一口汤,状似不经意地问她:“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二月十四。”苏霂道,见他不说话,又补了一句,“情人节。”
“还有呢?”陆之齐面带笑意,眸底却潜伏着危险的波光。那一瞬,苏霂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头在森林里乱撞的小鹿,踏过锦绣繁花与泠泠清泉,然后一头撞上猎人染血的枪口。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今天还能是什么节日。终于,陆之齐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散去,墨黑瞳孔也变成了冰冷深渊。随后他离席回屋,一整天都没再出来。
莫名其妙地,陆之齐又与苏霂疏远了。这天放学,她照旧到重点班门外等他,可他只顾着与同学说话,几人一起走远,自始至终,他都没瞧她一眼。
身边的同学好心提醒道:“之齐,大美人儿又来等你了。”
接着他们又说了什么,苏霂没听清,只亦步亦趋地跟上前,隐约听见几句话从风中飘来—
先是女同学清脆的笑声:“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们很熟呢。”
“怎么可能。”陆之齐轻笑,“我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朋友。”
苏霂:“……”
五
苏霂到底还是猜不到二月十四那天是什么日子。转眼就到了寒假,年节时她和父亲都回了老家,她在饭桌上随口问了一句,苏父想了想,说:“二月十四……好像是少爷的生日。”
“……”苏霂不由腹诽:那陆之齐到底是个怎样矫情的主儿啊?
好在她对他的为人早有了解,倒也没有多生气,只是更加反感罢了。
新学期开始后,苏霂觉得自己还是得哄哄陆少爷,补送一份生日礼物。经过多方打听和商讨,最后她买了一台雅马哈蓝牙音箱。
为表诚意,她原本想当面赠送礼物,但尚未靠近,就被他周身的冰寒气压吓到却步。苏霂琢磨片刻,最后决定将礼物放到他的公寓门前。
当晚她刚洗完澡,就被陆之齐的一通电话叫了过去。大少爷心血**,夜里十点突然想吃城南的牛肉粉,待苏霂风尘仆仆地买回来后,他又说想吃城北的梨花糕。
早春夜凉如水,薄雾在黑暗中弥漫开来。苏霂裹紧大衣,一整晚都在为陆之齐四处跑腿,直到外套濡湿,眉毛和发顶都沾上水雾,时针也转过了数字1。
苏霂气喘吁吁地将馄饨放到桌上,见陆之齐房间还亮着灯,遂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问他:“少爷,还有别的吩咐吗?”
陆之齐转过身来,神情如幽寂森林里的藤蔓,交缠囚锁了冰凉月光,散发开压抑的气息。他低低唤她?:“苏霂,你不累吗?”
她一时愣怔,不明所以,便见陆之齐抬步逼近:“我这么折腾你,你为什么不说句软话,为什么不求我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