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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为后(2 / 2)

成沅的目光却落向远方。

过了许久,她叹息一声,回抱住他:“是啊,陛下。”

谢如蔷出身武将之家,自有一身爽朗蛮勇之气,阿沅不找她麻烦,却往往被欺负到头上来,后宫从此不太平。阿沅经流产之后,身体早已大不如前,更没有闲心应付,我虽能挡上一挡,无奈谢家势大,终不能对她有任何惩处。

此后数月,阿沅又一次被诊出喜脉,这次她格外谨慎,将消息瞒下,一直到卫衡下朝,方才轻声告诉他。

卫衡闻言,怜惜地抚过她鬓发,话音里却是不确定和迟疑:“……再过数月,瞒上些日子,谢家大军凯旋,边疆大定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

阿沅神色一动,末了,也只是微笑。

我静静看着他们相对絮语,偶有闲暇之时,也学少年时泼墨作画,可这次,卫衡画的是江山万里图,阿沅擅花鸟,终究不过只能填补些细微地方,成了陪衬。

那江山壮阔,徐徐展开,帝王的野心从不在她眼前隐瞒任何。阿沅望着,只是叹息,复又抚过小腹,看他挥毫恣意,不知不觉间,已长成了过去从未敢想象的帝王模样。

谢如蔷便是在这时闯了进来,她从来不守规矩,自成一派,手中扬着家中捷报,前来同卫衡邀功。

她生得那样灿烂,不惹事时,竟有些可爱,浑然是生气蓬勃的模样,口中高喊着:“陛下,我阿兄赢啦,打了胜仗,你合该到我宫中来坐坐吧?”

卫衡虽不喜她过分喧嚷,但依旧为这一场久候不至的胜仗而动容,他接过那薄纸,展颜的欣喜尚未过去,脸上神色忽而一僵。

阿沅方才插不上话,这时,方才轻轻问了一句:“怎么了?”

她的话轻飘飘落地,谢如蔷冷眼一瞥,声音里平白多了些嘲讽?:“总之,喜事是喜事,我哥哥说这是大胜仗,唯一有点对不起陛下的是,那个塞进我们军中吃白饭的小书生没保护得了,死了。”

阿沅面无表情,脸上不动如山,我却连忙上前,扶住她颤抖不已的手臂。

谢如蔷昂起头,笑意粲然:“可皇上,我阿兄劳苦功高,这点小事,您应该不会记挂吧,对不对?”

阿沅送走满心劝慰的帝王,亲手关上宫门,她手臂力气不够,我帮了一把,方才将那门严丝合缝地闭拢。

“咚”的一声,声音沉闷。

她挥退宫人,只和我一起踱到殿内。

我以为阿沅会哭,可是没有,她只是展开那幅江山万里图,染了绯色蔻丹的指尖鲜艳,寸寸从那画上抚过。

末了,她忽而用力按上小腹,嘴唇簌簌,满面苍白。

我大骇之下匆忙跪倒:“娘娘!”我低声喊着,“万万使不得,龙子何辜!陛下所求不过是娘娘日后执掌后宫,大权在握,不容置喙……”

“我知道……”阿沅打断我,“姑姑,我现在不会杀了这个孩子的……我不会。”

像是叹息,又像是自我安慰,她低声道?:“哥哥死了,季家只剩下我,如果我连这个孩子都保不住,季家日后还有什么倚仗?”

夜深露重,今日帝王未在宫中就寝,她也就不曾点上宫灯,室中漆黑冰冷。

我盯着她忽而空洞、通红的双眼,悲哀忽而令我无从言语,只能低下头去,默然落泪。

那本是他们十年相伴走来、在爱里出生的孩子,怎么就变成权力的贡品、凄凉的诅咒了呢?

“阿沅,你哭一哭吧……”我哽咽着,拉住她的裙角,“你哭一哭,或能好受些。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那样喜欢你,那样爱着你,不要放弃他,求求你—”

一片寂静里,却唯有我的呜咽。

她枯坐一夜,末了问我:“生在帝王家,欢喜又有什么用?”

我讷讷间,无从作答。

阿沅便笑,颤着脚步站起身来,扭过头去,再不看我。

“姑姑,不要自欺欺人了,这一生,最爱我的只有那年窗下的太子哥哥……不是陛下。”

阿沅的孩子生在秋日里,早产。小小的孩子不会啼哭,众人百般施计之下,他才发出一声猫叫般的呜咽,算是艰难地活了过来,却极为虚弱。

即便如此,卫衡依然赐名潜渊,封这病弱的孩子为太子,将满腔珍爱都给了母子两人。

阿沅自生下潜渊,便一病不起,于是和他父亲一样,他也是由我看顾。谢如蔷自然对此愤愤不平,时常寻隙滋扰,我私下向卫衡说过一次,她便也就不太敢来。

唯独最后一次。

阿沅分明在病中,却还邀宫中女眷一并赏月,谢如蔷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宴席之前,阿沅赏赐乳母,一时兴起,还赏下御膳房新近送上的一碟糕点。乳母盛情难却,心下颤颤,咬下一口便不迭称赞。

阿沅知她畏惧,终只等她喂完孩子,便摆手要我将潜渊抱来。

姹紫嫣红,聚集一堂,宴席过半,我抱着潜渊刚要退下,阿沅却将我叫住,低声道:“给我抱一抱。”她说着,从我手中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晃了晃。一旁的卫衡见她难得展颜,也凑上前来逗了逗孩子。

潜渊从小好哄,轻易便笑弯了眼睛,拽着父亲的手指不撒手,一家人眉眼含笑,均是难得的温情。蓦地,谢如蔷冷哼一声,琼浆玉液尽数倾倒在地,“当啷”一声脆响,满座寂静。

阿沅看向她,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忽而招手:“谢贵妃,不若过来抱抱太子,今日人月团圆,贵妃一家忠烈,在宫中合该也有劳苦之功。”

这自然是宽待,谢如蔷虽觉诧异,却也不好推拒,于是当真上前,动作生疏地将孩子接过去。

潜渊逢人便笑,见着她也“咯咯”乐。谢如蔷至今仍有些孩子心气,竟也像有些喜欢他似的,抱在怀里不撒手。

阿沅见状笑笑,不再管她,只拉着卫衡说些体己话。

“瞧,皇上……”不多时,谢如蔷扭头看向上席,“太子还当真很喜欢臣妾,既然皇后病弱,不如抱到臣妾宫中养着,也—”

她的话停在半路,我忽而惊叫一声,几步上前,将孩子从她怀中夺回来。

潜渊口吐白沫,小小的身子不住抽搐,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太医尚未赶到,孩子已在我怀中断了气。

我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抬头去看阿沅,她满眼是泪,看的却是谢如蔷。

“谢贵妃,你从来针对本宫,心机叵测,可本宫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对一个孩子下手!难道你们谢家五代忠勇,就教会你这般恶毒吗?!你的兄长,允许你这样对待我熹真血脉吗?!”

那一刻,卫衡是愣怔的。

他先是看向我怀中没了声息的孩子,复又看向阿沅。自始至终,他没有看过一眼哀声痛哭的谢如蔷。

这高高在上的帝王沉默着,双拳攥紧,最终从齿缝中挤出的声音,已不是属于他的低沉?:“查!”他说,“给我好好查!谁对太子下手,谁包藏祸心,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帝王拂袖而去,第一次,没有和阿沅一起。

那一夜,皇后宫中悄悄死了一个乳母。

阿沅倚在美人榻上,轻而又轻地攥住我的手,低声喘出一口气,眼泪便落下,落在我手背上,灼人般滚烫。

“姑姑啊,本宫总觉得……时日无多,再无多少日子可活,这一生太累了。”

我看着她,分不清她这一刻的脆弱是在做戏,又或是难得的真诚。

“到头来,我和卫衡一样,我们都最爱这家国……最爱这权力。我利用了我的孩子,卫衡又何尝不是呢。或许这才是身为皇后,我最后能为他做的。只是姑姑,我死了以后,季家靠着帝王待我的怜悯,又能活到几时?”

她笑,轻拍我手背,气若游丝:“你要好好代我看看,看得清楚……明白。”

这场祸事殃及面甚广,在谢如蔷宴桌之上,查出掺有断肠草的糕点,谢家难脱干系,遭此株连过后,大受打击。卫衡由此大刀阔斧,在朝堂之上力行改革,革除了诸多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整整一个月,他没有踏进阿沅的寝宫一步。

初春的傍晚,阿沅忽而将我招到眼前,吩咐我将那张江山万里图收到后仓。

我明了她的意思,心下一时愕然,只讷讷道:“皇上不日总会过来,他喜欢这幅画,娘娘可与他共赏,又何必……”

阿沅笑笑,摆手打断我:“不是因为他不来,卫衡他……总归是会心软—说不定今天就来了呢?”那笑是少见的明朗释然,声音也带着快意,“只是姑姑,我没机会再看到了,还不如收到后仓,也好保存。”

那时我还不了解,为何好不容易身子见好的阿沅会说出那番话,只得依言将画收好。

当天夜里,我候在殿外,忽听见里头轻轻一声呼唤,说的是:“姑姑,我渴。”

我急忙沏茶入内,端到她榻边,却见幽幽月光下,她面色惨白,双唇干裂,已是积重难返的颓势。

“阿沅!”我情急之下,忙将她扶起,搂进怀中,厉声向殿外喊道,“唤太医!”

阿沅紧握着我的手,那张尚且年轻的脸庞已有太多疲意,来来去去,只是低声重复:“姑姑,阿沅难受……”

我忍住满腔泪意,只能不住安慰她等一等—

在苦痛之中,等一等你经年执手的少年郎。

卫衡踏进殿里时,太医已跪倒一片,称阿沅多年身虚体弱,心病难医,已是药石罔效。

他怒极时双眼通红,将人一脚踹倒,却被阿沅轻轻一声唤回理智,到榻边,伸手将她牢牢抱住。

“阿沅……”他哽咽,手指不住颤抖,末了触到她单薄背脊,诸多歉疚悔意,竟只化作一句,“你瘦了,阿沅,你过得不好。”

“是朕错了,朕不该放弃那个孩子。阿沅,你撑一撑,我们的日子还有很长,已经没有人可以碍着朕,不过是心病,朕会陪着你医好。”他一字一句,如同倾诉,“是朕的不对,可朕只有你了,阿沅。”

这话,恍惚许多年前,她也曾耳闻。而他终至于急切,万般无措,只能将她箍进怀里。

阿沅蓦地一笑:“怎么会呢,皇上还有万里河山,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孩子……”

她仰起头,苍白的脸上,无端眼泪簌簌,她最后一次,将他的眉眼描摹。

“太子哥哥……”她喊他,像是叹息,“只是,又何必这样着急。”

卫衡的双眼陡然睁大,那手臂垂落在他身侧,无声无息。

仿佛还是许多年前,窗口有人扔出字画,尾音上挑,满满的小女儿娇态。

可原来,已是漫漫十年。

或许她想告诉他的,原也没有什么责怪,从来都没有。

哪怕有错,也是错在,那年的苏卫衡,不该满面通红,见了自己尚在闺中的新娘。

如此没有心动,举案齐眉也是一生,又何必来受皇家的苦,倾负一生的柔肠百结呢?

卫衡抱住她,哭得无声,只是颤抖。

我从过往中回神,伏在我膝上像个孩子般的皇帝已然酣睡,模样安静。

阿沅死后,他光复河山,一生铸就伟业,当为后世人人称颂之明君。后来,他亦确实有许许多多的妃子,膝下儿孙绕膝,总有聪慧的入他眼中,却难有对潜渊那般的爱怜,是故他始终迟迟未立太子,也任由后位空悬。

这是绵长而孤独,又或是曾有过圆满的一生,只有帝王心中有过答案。

而我只是在这样的午后,想起曾经拾级而上,凤冠霞帔,一步一步走到卫衡面前的阿沅,一笑莞尔,满眼粲然。

当帝王逐渐衰老,她却永不会老去。

东熹真一百一十八年,惠文帝苏卫衡殁于殿中,遗诏与慈娴皇后同葬陵寝。

终此一生,后位空悬,整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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