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忘川
幼清出嫁那天,林城下了一场太阳雨,雨后彩虹跨越了半个城。她穿着红嫁衣,由堂哥背着送上婚车。车门关闭那一刻,她似乎看见了宋思齐的身影远远藏在人群里,仔细看时,那身影却又不见了。
她默默道了声“再见”,向那来不及细看的身影,向曾经泥足深陷的自己,向这十二年筋疲力尽的追逐。
车身启动,妆容精致的新娘子刹那间泪如泉涌。
一、她还未经人事,他就已经大放异彩了
十五岁那年,少女林幼清的叛逆期一点结束的迹象也没有,反而愈演愈烈。那段时间她沉迷电子游戏,常常被父母从网吧里提溜出来,后来直接演变成父母亲自接送她上下学,风里雨里,雷打不动。这样持续两个月后,幼清的堂哥林仪放假回家,她父母果断而愉快地把接送的任务交给林仪。
幼清谁都不服,只服林仪。
在她看来,林仪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他不像家长老师那样死板,只会让自己念书、做功课;也不像周遭的同学那样无知,每天守着方寸天地自鸣得意。林仪一回家,素日里冷着脸的幼清便成了喋喋不休的跟屁虫,每天问十万个为什么都不嫌多。
甩是甩不掉她的,林仪无奈,只得上哪儿都带着她。
便是在那个暑假,幼清见到了宋思齐。
夏夜燥热,林仪约了一众同学在自家院子里烧烤。幼清兀自捧着鸡腿大快朵颐,袅袅烟火气中,忽见一人推门走来,边走边笑着说:“不好意思,有点事耽搁了。”
身姿挺拔,面容俊朗,这是幼清对宋思齐的第一印象。于是她蹭到林仪身旁,压低声音问他:“这是谁呀?”
“我同学,宋思齐。”
“你同学?我怎么没见过?”
这话被宋思齐听见了,于是他笑吟吟地看向她:“这是幼清吧?不记得我了?你小时候还缠着我给你买过糖呢。”
幼清愣了会儿,还是想不起竟有过这么一出,反倒是想起嘴角还泛着油光,悄悄扯起袖子擦干净了。没想到这一举动又被宋思齐尽收眼底,于是他忍着笑意递给她纸巾:“大姑娘了,得注意点形象。”
这话惹得一阵哄堂大笑,幼清一张小脸噌地红到耳根,她恨恨地夺下他手里的纸巾,还不忘嚣张地“哼”一声。
小时候的记忆是不可考证了,那便算作她第一次见他。那时他已然摆出一副长者的姿态,也难怪,他比她大了六岁呢。
她还未经人事,他就已经大放异彩了。
二、她要赶上他,只怕还得再努力一点才行
那时幼清对学习总是提不起兴趣。她觉得课堂枯燥,书本无聊,唯一有趣的是林仪和宋思齐那样的生活。于是宋思齐开导她:“你觉得我们有趣,是因为我们上了大学,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不好好学习,就上不了大学,以后就没法和我们玩了。”
幼清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仰着一颗小脑袋强词夺理:“谁要和你们玩了,我自己打游戏也很好玩啊!”
“是吗?赢我一把试试?”
那个暑假,宋思齐和她打了上百把游戏,她一把也没赢过。
转眼到了开学季,宋思齐和林仪都回学校去了,幼清的生活一下子又归于寂寥。辗转反侧几个日夜,她终于承认,或许宋思齐说的有几分道理。她想和他们一起玩,就不能掉队。
林幼清的叛逆期突然就结束了。她有了目标,要考上堂哥林仪念的大学,从此当真埋头苦读,用功的劲儿连班上的优等生都逊色三分。父母都感叹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却不知她有着自己的小秘密:她要用成绩赢宋思齐一把。
说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奇妙得很,相遇之前,你注意不到关于他的哪怕一丝信息,但甫一相遇,铺天盖地都是关于他的传闻了。而宋思齐,大概就是大人们常说的“别人家的孩子”,听说他从小聪慧,不论是学习还是处世,都优秀得很。
“以后一定大有作为。”长辈们都这样评价他。幼清咬咬牙,又想起宋思齐的话来,她要赶上他,只怕还得再努力一点才行。
期末考试,幼清欢天喜地地把“进步神速”的评语复印了,珍而重之地寄给林仪。不过信封里看似不经意地捎了这么一张字条:给宋思齐也瞧瞧。
那年他们毕业实习,寒假并不回来。幼清搬张小板凳坐在林仪家院子里,忽然就明白了思念的滋味。大年夜,听说林仪会赶回来,幼清一整日都心神不定。直到林仪冒着风雪进门,又神秘地把她拉到角落,塞给她一盒进口巧克力。
“你思齐哥说了,再接再厉,就有奖励。”
从那以后,不爱吃甜食的幼清开始钟爱巧克力。
三、对我来说,你就是太阳呀
新年刚过,幼清就迫不及待地给宋思齐写信,洋洋洒洒两页纸,倾诉的全是青春期的烦恼和对于未来的期待。末了,她郑重其事地将林仪帮她拍的照片放进信封里,照片背面附上一句:我又长高了。
宋思齐很快给她回了信,事无巨细地给她介绍实习的生活,讲最近的旅行。他写得一手好字,隔着信纸,幼清都能看到他的意气风发。他说他将留在那个公司,将来幼清去上大学,他请她去最好的餐厅吃最贵的法餐。
那是2007年,幼清十七岁,像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她获得了人生中第一部手机。从此书信变成了短信,联系宋思齐是方便了很多,但令幼清苦恼的是,手机可怜的内存只能存储三百条短信。于是她养成了抄写短信的习惯,用当时认为最好看的笔记本。
宋思齐每次回来,都会给幼清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只觉得新鲜,不认识香水瓶上的香奈儿标志,也不知道那根平凡无奇的项链来自蒂芙尼,到后来认得了,她又觉得讽刺。他在她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肯给她力所能及的好东西,后来她什么都懂了,他却把能给的都给了别人。
高考如期而至,幼清如愿取得了好成绩,又逢成人礼,宋思齐特意飞回来为她庆祝。林仪约了数十人,浩浩****去露营。漫天星辰下,众人围着篝火唱不着调的歌,跳毫无节奏的舞。十二点刚过,宋思齐不知从哪儿变出好几箱烟花来,五颜六色的烟火在满天星辰下绽放,那是只为幼清一人点燃的绚丽。
那是她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夜晚。
许是不适应睡袋,幼清睡得不太安稳,第二天早早钻出帐篷,四下寂寥,唯有不远处凸起的大石块上坐着一人。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了,是宋思齐。
“幼清,过来。”他招手唤她。
她裹着被子跑过去,挨着他坐下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太阳正从天际慢慢露出头来,金色的光芒霎时铺满远方连绵的山冈。
“幼清,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喜欢看日出……”他微笑着,轻声对她说道,“我一直觉得这辈子就应该像初升的太阳一样,光芒万丈,才不算白来这一趟。”
幼清粲然一笑:“对我来说,你就是太阳呀。”
那时她尚未察觉,太阳离她太远了。
四、她也在朝着足以与他相配的目标努力
就在幼清收拾好行装,欢天喜地要去大学报到的时候,宋思齐却决定回林城发展。
她几乎是带着哭腔问他:“不是说好要带我去最好的餐厅吗?”
他耐心解释:“幼清,别担心,我拜托了那边的朋友照顾你。可是机会只有一次,我不想一辈子在那里就当一个还可以的下属,你明白吗?”
她不明白,可是她依稀觉得他是对的。那时她终于懂得了“野心”这个词,宋思齐是有野心的,而且他有这个实力。可这一来一回间,她又和他错过了。她想命运大概并不眷顾她,其实命运从不偏向任何人,而是那时的宋思齐,并没有为她驻足的念头。
只怪她太晚明白这个道理。
细想起来,大学的日子真如白驹过隙。幼清受到宋思齐和林仪好友的照拂,最初的那段日子其实是过得挺惬意的。她并不是个早慧的人,当身边的同学都开始恋爱,并且旁敲侧击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时,她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人影是宋思齐。
她揣着这个小秘密,坐立难安却又沾沾自喜。她想,当然应该是宋思齐,她十五岁第一次见到他,就如乍见晨光,欣喜又好奇。而后迷茫的少女被他点醒,开始有了目标,懂得了努力。如果说她一开始只是憧憬,那后来四年来的依赖和追寻,已然将最初的萌动孕育成深刻的喜欢,喜欢到什么程度呢?喜欢到不敢轻易说出口,怕一开口就打破好不容易建立的默契。
听闻宋思齐在林城那家很有名的企业做得风生水起,长辈们都说后生可畏,远大前程摆在他面前,只等着预料中的年少有为了。幼清不得不承认,他的选择是对的。林城或许远不如一线城市繁华,但它生机勃勃,给了宋思齐那样的人无限可能,那他为什么要贪恋大城市的一席之地呢?
宋思齐做的一切,幼清都觉得正确无比。所以,当他听说他交了女朋友时,她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理所当然。
他当然会和一个优雅成熟,与他相得益彰的女孩在一起,他当然要结婚生子,拥有圆满人生。
只是,只是为什么这么快,为什么他不能再等等自己?
她也在朝着足以与他相配的目标努力,然而这番苦心孤诣,还是来不及。
就像是翻山越岭去追逐那好似近在咫尺的日出,待爬到那个蹦出太阳的山头时,却发现太阳已悬挂中天,遥不可及。
五、林幼清的青春期,仿佛也画上了句点
幼清觉得委屈,而这委屈无处可诉,只好尽数发泄在林仪身上。
宋思齐带着女友叶凝请大家吃饭,明明人家大方得体、体贴周到,在场众人无不交口称赞,可但凡林仪夸她一声好,桌子下的脚就要被幼清狠狠踩上一回。他却毫无痛感,始终谈笑风生。宴席散了,幼清怒目瞪他:“那是人家的女朋友,夸起来有点节制行不行?”
“是吗?我表现得很夸张吗?”林仪一脸吃惊。
“当然了!我都踩你好多回了!就是提醒你稳重点!”
话还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一个幽怨的声音:“你刚才踩的是我的脚。”
幼清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张无奈的脸,她想起来了,这是林仪的发小,刚才确实坐在她旁边来着。但她丝毫没有踩错了人的愧疚,反而怒从心头起,蛮不讲理:“赵其琛,连你也帮她是吧?那你们都跟着人家去吧!没看见人家眼里只有宋思齐吗?!”
宋思齐……现在提到这个名字,她心里会蔓延出丝丝的疼,直达四肢百骸。
林仪收起了一向嬉皮笑脸的表情,目光变得深邃,带着些许怜惜,他说:“幼清,其实我们都知道你喜欢宋思齐,你想哭的话,哥哥陪你。”
幼清的脑子里“嗡”的一声。那个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夭折的秘密,此时竟被林仪轻而易举地揭穿,况且,什么叫“我们都知道”呢?这个“我们”,难道也包括宋思齐?幼清不可置信地看向赵其琛,见他是一样的表情,不同的是,他的眼神里还掺杂着些许悲凉。
他那是在可怜她吗?
她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还未出征就惨淡收场,以为输得不着痕迹,没想到却是欲盖弥彰。她突然觉得很累,像闹了一场长达五年的笑话,以为大家都身在局中,等到灯光亮起,才发现台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大哭了一场,回到家里,把当年和宋思齐往来的信件,还有那些精心抄录的短信,全都付之一炬。看着火盆里跳动的火焰,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十八岁生日那晚的篝火和烟花,他那样面面俱到的人,轻易就能得到周围所有人的赞美。她一下子就醒悟了,那些从宋思齐那里得到的鼓励和惊喜,不过是他顺手为之罢了。
正如叛逆期结束得毫无预兆一样,林幼清的青春期,仿佛也画上了句点。
六、幼清,他没有和你在一起,是他没有福气
那之后的林幼清,不再揣着少女心事笑得一脸天真无邪。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以他人为目标,是极不成熟的表现。她庆幸自己从未亲口对宋思齐说过喜欢,不然如今看着他佳人在侧、春风得意,该有多尴尬、多无地自容呢。
赵其琛说:“幼清,你真是长大了,我都不敢把你和当年那个缠着我要糖吃的小女孩联系起来了。”
她笑笑,幼时的记忆浮出水面。她想起来了,小时候经常买糖给她的那个人,果然不是宋思齐。他只不过是听说过她的顽劣事迹,恰到好处地开了个玩笑罢了。
她问:“赵其琛,你是不是觉得我挺丢人的?”
“不……”他认真地摇头,“宋思齐那样的人,如果我是个女生,也会喜欢的。幼清,他没有和你在一起,是他没有福气。”
幼清不置可否,她只当这话是不痛不痒的安慰。
幼清二十一岁那年,宋思齐正在热热闹闹地筹备婚礼。幼清抱着中国地图圈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想着该去哪里躲过这一场“大型庙会”,没承想,变故比他的婚期先一步到来。
那时她已断绝了和宋思齐的联系,是赵其琛打来电话,急切地告诉她:宋思齐出事了。
听说是公司的账务出了问题,作为副总的宋思齐,首当其冲被抓捕。幼清来不及收拾行李,当天晚上就飞回林城。赵其琛在机场接到她时,看见她披头散发、眼眶红肿,叫了她几声,她才有点反应。她像个丢了魂魄的人,心心念念要去见宋思齐,然而一连三个月,她都被拒绝探视。
种种证据都指向宋思齐,他名下查出单价过万的别墅,银行卡里的巨额资金来历不明,这些,不该是刚进公司三年的他所能拥有的。而对于如此种种,宋思齐均供认不讳。
幼清几近崩溃,她不相信宋思齐会犯这样的错误,他是有野心,可他更愿意用实力去换取前景。他那样一个如太阳般耀眼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她不相信,她笃定宋思齐是被冤枉的,日日徘徊在拘留所门口,央求工作人员让她见宋思齐一面。林仪终于看不下去,将她拽回家中,厉声斥责她:“林幼清,你清醒一点!你当真知道宋思齐是什么样的人吗?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当上副总?因为公司老总是叶凝她爸!那小子一开始就不择手段!”
叶凝?幼清想起来了,是他那个备受好评的女朋友,是他的未婚妻。
七、幼清,或许只有你能帮宋思齐
林仪最终还是拗不过幼清,带她去了宋思齐的庭审现场。
因为有意无意的逃避,她已经有一年多未见宋思齐了。他瘦了许多,头发尽数被剃掉,晦暗的神色不复往日风采。他看见了幼清,目光短暂交汇,又迅速避开,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前排女子身上,那是叶凝。
一审判刑十年。
听到这个宣判时,幼清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当法警将宋思齐带走时,恍惚中她觉得,宋思齐转身之前,那不舍的目光明明是落在自己身上了的。然后,她听见叶凝划破空气的哭喊,叶凝说的是:“思齐,我和孩子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