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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灯都熄灭(2 / 2)

如此一来,我倒恍然大悟了。

其实那天,祝安安盛气凌人地经过槐树时丝毫没有逗留。蝉鸣阵阵,闷热的空气没有一点流动的迹象。我望着她离开时飞扬的裙摆,握紧了手中的那一包土特产,那是她妈妈托我带给她的咸鱼干,在暑天发出阵阵臭味,她嫌弃地看了一眼便走了。

我注意到头顶繁盛绿叶中隐约的人影,轻轻地挥手,赶走了想要叼走鞋袜的小猫。

也许是因为我那天穿的不是一条红裙子。

我看着失意的叶樊起,潦草地安慰着自己心里无凭无据的伤心。

五、我一时难以分辨自己是心急,还是欣喜

当我回到学校时,我终于知道了叶樊起那晚的失意来自何处。

那时候,我终于找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在一家小型的外贸公司当行政前台。像我这样无能的人是不配拥有太多闲暇时间的,我忍受不了无所事事的夜晚,于是又去大学城附近的火锅店兼职。

当我穿着土黄色的制服弯腰擦桌子时,我听到后面那桌的女孩子在谈论祝安安。

“真的吗?真去香港拍电影啦?”

“千真万确,她跟我高中同学一个班,听说是那边有人要捧她。”

下班以后已经十点半了,我饿着肚子去买饭团吃,走出便利店时,一只黄白相间的小奶猫一跃而起,跳上了对面的一棵树。我被小猫吓了一跳,一口饭卡在了嗓子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不远处的叶樊起见状连忙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捶了我的后背几下,无果,他大义凛然地把手中的啤酒送到了我的嘴边。

“你在这儿干吗?”缓过气儿来的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不干吗啊。”他扬了扬手中的啤酒,“有点渴。”

我没有拆穿他相对拙劣的谎言,他也收拾好了一地的狼藉。

“你有没有看过日出?”他突然问我。

我茫然失措地摇了摇头,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不属于我,我贫乏的见识拿不出手。

“可是日出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看到的吗?”他十分疑惑。

我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口,只有精神世界饱满的人才有精力去欣赏那些唾手可得的美景。

“那我们一起去看吧?”

“可是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雨。”我怀疑地看了看夜空,月明星稀,没有一丝阴霾的征兆。

“那咱们带把伞去吧?”他理所当然地说着,我思虑片刻后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的我们像是被下了蛊一样,肩并肩去了海滩。晚风自然是凉的,我从旁边的超市买了一条空调被,防止下半夜被冻得打哆嗦。叶樊起甚至还找到了一个背靠礁石的观赏位置,能挡住半边的头顶。

“下雨也不会被淋到了。”他说。

我们考虑了那么多,独独漏了最重要的。

在狂风暴雨的夜晚,是迎不来日出的。

在叶樊起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的心情一下子跌入了谷底。

“苏珩。”他叫我的名字,“安安去香港了。”

“嗯,我知道。”

“她去拍电影了。”

“听说了。”

“苏珩。”他似乎很疑惑,“你说我是该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空气中有一些莫名的情愫,路灯的光将影子拉长,难解的情绪藏在过往的车轮之下,有人缓慢地吞咽着悲伤,像一头沉默的骆驼。

那天以后,我就没有睡过懒觉了,我通常会在太阳出来之前就睁开眼睛。高楼林立的市区难见地平线,我便提前去公司的天台。

那里视野开阔,可以看见十里之外的海岸线。我很少看见日出,我是说,正儿八经地等待它从世界的另一边升起。

我趴在栏杆上边喝豆浆,看着楼下经过的年轻男女,他们肩并肩,分享着一盒生煎包。

那是生机勃勃的生活,离我很远。

我面对的是无穷无尽的电话和待发的快递,以及每天下班前都会找机会揩一把油的销售经理。

开始在夜大上学之后,叶樊起为我提供了不少便利。他把一卡通借给我用,方便我去图书馆看书,还让我可以吃到食堂廉价美味的饭菜。

我为了表示谢意,准备请他吃一顿火锅。

他去公司找我,而我被埋在一堆快递之中,只能挣扎着露出一个头说:“你去那边儿等一会儿。”

我不知道他怎么就和别人打了起来,待我听到那声惨叫之后,销售经理已经趴在地上了。

在派出所,警察漫不经心地询问着事情的经过,而叶樊起一直重复着一句:“你把手机拿出来。”

他说那个男人刚刚偷拍了我的腿,我后知后觉地看着身上的肉色打底袜,拉了拉他的胳膊说:“没关系,我穿了袜子。”

“不行,穿什么都不能拍。”他严肃地看着我说。

我甚少看见叶樊起这样匪气十足的样子,往日他总是温和的,永远不轻不重地同人说话,仿佛这世上没什么道理值得他急切地去维护。因此,当我看见他在派出所,当着警察的面不依不饶地恐吓着那个浑蛋时,我一时难以分辨自己是心急,还是欣喜。

六、我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二十年的人,怎么会一夕间拥有了认真生活的动力?

叶樊起的态度不好,警察扣着他不放,一直留到了后半夜。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说:“你们可以去调监控。”

可这起争执怎么看都没有劳师动众的必要性,销售经理貌似诚恳地道了歉,只剩下叶樊起还在坚称自己没有寻衅滋事。

直到后半夜,叶樊起的妈妈出现了。她看起来很不好亲近,上一秒还在对着警察笑,下一秒就皱着眉头告诫叶樊起:“能屈能伸才算有智慧。”

我不敢说话,跟在叶樊起身后走出了派出所。祝安安在马路对面的路灯下,她穿着及膝的麂皮长靴,眼神冷冷地望着我们。

叶樊起的妈妈什么也没说,叮嘱了两句之后就开车离开了。我和祝安安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她率先走了。

在叶樊起家的房子里,她煮了一锅方便面。水开了以后把面和调料包一股脑倒进去,这是祝安安这么多年来的生存之道。

我和叶樊起趴在茶几上狼吞虎咽,也没顾及那咸过头的口味。

“安安。”叶樊起塞了几口面之后,仿佛拥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傍晚。”祝安安面无表情。

我没有加入这场他们的博弈,低着头沉默地吃面。

“电影……拍完了吗?”

“拍完了。”

叶樊起终于有了一些表情,他似乎很开心,从地上站起身,坐到了沙发上,拉着祝安安的手说:“这两个月辛苦了,这下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

热气氤氲,熏得我眼睛发热。我看见叶樊起的笑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还很疼。

“不如我们一起去新加坡吧?那里还是夏天。”叶樊起殷勤地看着祝安安说,“你不是最喜欢过夏天了吗?”

“不去了,我还有事。”祝安安不动声色地拿开了他的手。

“对,也对。你们学院已经开始组织实习了,你明天回去要好好问问。”

“叶樊起,我准备退学了。”

窗外适时绽放了一朵烟花,橘色的光芒照亮了整片夜空。伴随着轰隆的巨响,叶樊起皱着眉头问:“你刚刚说什么?”

祝安安没有理会他的疑问,把那把原本就不属于她的房间钥匙放在他摊开的手心上。

“谢谢你。”她说。

被烟火惊扰到的车子发出了警报声,一声比一声高昂,在那个午夜显得格外突兀。

祝安安去了北京,临走前她去找我,警告我不许向家里提起她退学北漂的消息。

那时我受老板之命,正在为大排档搭建一个烧烤炉,青灰色的烟飞得到处都是。祝安安站在五米之外,嫌弃地看着我说:“苏珩,你参加成人高考了?”

从小到大,我们俩都不算什么朋友,甚至连玩伴都谈不上。我和祝安安之间最大的联系就是身为邻居和同学,不得不面对一些无法避免的接触,譬如经常一起步行去学校,被老师当作好朋友帮另一个人带作业,以及时不时被街坊邻居就拿来做比较。

而我是永远比不过祝安安的,不管是相貌、头脑,还是改变命运的野心。

因此,我也一早就习惯了她带给我的压迫和羞辱。

“对啊,不行吗?”我反问她。

祝安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以前怎么没有这样的进取心?”

我被烟熏红了眼,支吾着说不出口。

是的,我说不出口。我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二十年的人,怎么会一夕间拥有了认真生活的动力?

“你不说,我也知道。”祝安安走近了几步,附在我耳边轻声问,“是因为叶樊起,对吗?”

七、人还是得为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去努力

祝安安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叶樊起十分颓废。

他在宿舍熄灯之后从二楼走廊尽头的窗户上一跃而下,有时候去网咖成宿成宿地打游戏,有时候会去我租的房子附近瞎晃悠。我撞见过他几次,他开着一辆红色的敞篷跑车,和一群朋友坐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喝酒。

我跟叶樊起说那里的串串不卫生,老板就住在我家楼下,我看见他的汤不盖锅盖在阳台上晾一整晚。

老板听见了,大约是脾气不好,他提着一把水果刀,咋咋呼呼地指着我:“说什么呢你?”

我有些怵那把刀,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并且往叶樊起的身后蹭了蹭。

他的朋友不怀好意地问:“这姑娘不会是你那个小明星前女友吧?”

叶樊起不接话,转过头耐心地跟我说:“我先送你回家吧。”

星星躲在云层后面,月光明亮,把天空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就像一道道伤口。叶樊起沉默不说话,我在一旁绞尽脑汁地想安慰他。

“北京其实,也没有多远嘛。”

他嘴巴抿成一条线,静静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不就是异地恋吗,很多情侣都要经过这一步的,小别胜新婚你听过吧?”我继续扯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深秋的晚风当然凉,我走着走着就打了一个喷嚏。一直沉默的叶樊起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边帮我把压住的头发拿出来,一边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些画面在我脑海里不停闪现。

在很久之前,祝安安还没有孤注一掷也要出人头地的决心。叶樊起的妈妈曾突然到访,在叶家那个华丽的公寓里,她才是真正的女主人。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像犯错的孩子。

怯懦的我永远也忘不了祝安安的背影,她脊背挺得很直,脖颈纤长优雅,不管面对什么风浪,似乎永远不会弯下去。

“我搞砸了你的工作,还没来得及赔你一份。”叶樊起不知道我心里的暗涌,突然提到工作的事。

“不用了,我其实……”我想告诉他我早有辞职的打算,我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让我不愿接受他的安排。我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仿佛要抓住唯一一根支撑我不下坠的稻草一般。

可我明明做梦都清楚,即便我与祝安安完全不同,即便我没有她的骄傲和虚荣,即便我凭借自立自强的精神在他心里获得了一些不错的印象,我仍然无法得到我想要的。

“苏珩,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他抚着我的肩,诚恳地试图说服我。

这便是我所能得到最多的了。

祝安安在香港拍的电影上映了,她在里面饰演一个杀手,虽然戏份不多,台词几乎没有,但只要一个惊艳的眼神就足以让观众注意到她了,就连我在看的时候,都不得不感慨这个角色有多适合她。

祝安安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我过去不知道除了颜色之外她美在何处,可当我看见大屏幕上她野心勃勃的眼神时,突然就明白了有些美为何能让人甘愿被刺伤。

她就这样红了,一口气拍了许多大制作的电影,虽然都不是实打实的女主角,但也凭借着出色的演技和样貌圈了一大票粉丝。

她是幸运的,几乎所有知道她成长轨迹的人都会感慨一句,人各有命。

叶樊起毕业之后就和几个朋友一起创业,成立了一家互联网公司,运营初期,人脉和资金都有问题,生活很是艰难。我一有时间就会做些饭菜带去给他,不管我去得有多晚,都能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看到他的身影。

从前我不懂他为什么要选择难走的路,直到我看到祝安安的访谈。

那时她刚获得最佳新人奖,风头正劲,主持人问她一路走来有没有什么感想。

妆容精致的祝安安对着镜头笑了一下,随意地说:“感想也谈不上,就是不愿意浪费人生的每一秒,人还是得为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去努力。”

八、想要的东西有很多,努力做一个配得上它们的人

当叶樊起接到第一笔生意,帮一家小公司设计网站的时候,他邀请我出去吃饭。在他母校后门的火锅店,我们曾在这里热切地讨论过如何追求一个姑娘。

隔着氤氲的热气,叶樊起看起来十分高兴。他用手机看祝安安的新电影,说:“演得真好。”

<!--PAGE10-->此时他已经坦然接受了祝安安离开的事实,也愿意跟别人谈论起那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

“你说,她当初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他端着杯子,看着里面漂浮的茶叶沉思,“也许没有吧。”

我没有出声,他突然又否定了自己:“可能有一点,但是爱情对她来说不重要。”

火锅店里人声鼎沸,服务员端着盘子忙碌地穿梭在餐桌之间,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热烈的辛辣气息。

我想起了祝安安临走那天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想要的东西有很多,努力做一个配得上它们的人。”

她的确想要光明妥帖的未来,可她也想要一个会拉着自己的手走进夜色的男孩。

后来的我时常会想,如果当初叶樊起的妈妈没有突然到访,如果她不曾对祝安安的寄居表露出一丝轻视,如果她不曾试图矫正过叶樊起的人生,那么,那个心比天高的姑娘会不会就此安心地依偎在叶樊起的肩膀上,不再追求自己定义的精彩人生?

可惜,我不会有答案了。

在我目睹了一切却选择对叶樊起沉默的刹那,我就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海滩的风依旧湿润,在寒冷的冬日粗粝如刀。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待着,等待一个已经走过四季的人,渴盼春天再次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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