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润泽开始收拾空盘子,看到桌面却不禁愣住了。他知道涂笙不喜欢吃葱花蒜瓣,但没想到这些调料居然被她随手就摆成了独特的组合—一只萌萌的浣熊。还有之前掉在地上的土豆片,配着几根香菜梗便成了动感十足的热气球。
他想起之前的采访过程中,涂笙就从来不闲着,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一边用触手可及的小物件创造各种东西,用柠檬片拼自行车,用鸢尾和车前草拼孔雀,信手拈来。他不得不感叹,这个人的想象力真是不容小觑。或许这只有她这种内心纯真得像孩子一样的人才能做到吧。
当晚霞的余晖洒在天边,许润泽照例去找涂笙摸头告别。从那天开始,这个丫头就跟喜欢吃他做的饭一样喜欢让他摸摸头。
以往他收拾完稿子之后都会看到涂笙在门口等他,今天却不见她的踪影,只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低吟声。
涂笙捂着腹部窝在茶几
这一路,许润泽都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他背着涂笙穿过了葵花田,现在脸上还有叶子划过留下的伤痕;在路上等不到车,他硬生生背着她沿公路走了两公里才遇到一辆电动三轮车。当他终于把涂笙背到诊室,旁边的小护士怯生生问了一句:“你要不要给自己也挂个号?”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肯定很狼狈,直到现在才感觉到双腿酸疼无比。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是因为涂笙很瘦小吗?还是因为她一路都在感谢他?
这个丫头从来没有说“放我下来,让我自己走”,她一直在说—
“许润泽,你一定很累了,歇一下再走吧。”
“许润泽,谢谢你。”
“许润泽,今天有你在身边,真是太好了。”
涂笙安静地坐在长椅上打着吊针,眼睫毛低垂着,一言不发。许润泽知道,她的肚子肯定还很难受。
直到戴着老花镜的老医生盘问了他半天,终于得出了结论,涂笙一次性摄入了太多过期的葵花籽油。
听到医生这么说,许润泽发现涂笙的睫毛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头似乎也垂得更低了。那不同于生理的病痛,更像是一种情绪上的低落。
半晌后,似乎是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涂笙抬起头,隔着医院走廊里白色却昏暗的灯光,轻声问许润泽:“你讨厌我吗?”
“啊?”这次换许润泽读不懂她的逻辑了,脑子转了半天才想明白,在她简单的脑回路里,伤害就是伤害,没有无意与刻意之分。她以为,他喂了她过期的油,就是因为讨厌她。
许润泽刚要开口解释,却猛地一滞。
既然涂笙是这么想的,那么她为什么还要问出来?按照涂笙的性格,这种在她脑子里已经确定的答案,根本无须别人确认。她自己心里知道就好了,反正她也不在乎。
涂笙的眼睛被遮挡在睫毛的阴影之下,比灯光还要昏暗。
许润泽忽然明白了,涂笙不想承认这个答案,她在试图拒绝自己的想法,她怕他讨厌她。
看着她独自惶惶不安,许润泽的心里骤然涌起一阵暖流,像春日消融的雪,像流星划过的夜。
六、他恨不得长出一身叶子来
涂笙在城镇里很少关注街边的饭馆和小吃摊,她总觉得那是只要做好了就谁都可以吃的东西,不像自己做的,只给自己吃,也不像许润泽做的,只给她吃。
“那你想象成店主是做给你的不就好了,反正你付了钱,谁也不能来抢。”许润泽顺手买来两个奶油冰激凌,特意淋了苹果酱。
涂笙不为所动:?“可是店主明明不是那么想的,你的思路真奇怪。”
你的更怪好吗?许润泽接过店主找回来的零钱,暗自腹诽。
涂笙觉得自己越来越弄不懂许润泽的想法,明明问他是不是讨厌自己,他却胡乱说一堆“那我还送你来医院干吗”“我有病啊”之类不相干的话,他有病就去治啊,她又不是医生,告诉她干什么?
眼前突然出现白晃晃的奶油,许润泽把冰激凌递给她:“喏,这是我送的,只给你吃。”
看着涂笙刚刚还皱着眉,瞬间就开心到酒窝塌陷,他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头。没想到刚看到他抬起手,涂笙居然主动踮起脚用头顶蹭他的手心。许润泽不禁苦笑着揉揉她的发顶,真是的,跟个孩子一样。
柔软又温暖的触感让涂笙很受用,她咬着蛋筒的边缘含混地问他:“你的表情很奇怪,你在想什么?”
许润泽忍不住又揉了一把:“我在想要不要把你拐卖掉。”—当我的童养媳。
看到涂笙的脸色明显变了,许润泽突然意识到,这家伙又误解了他的玩笑。这样想着,他才惊觉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如此适应涂笙的思路。
涂笙低下头:“没想到你居然对我存着这种心思,果然你还是讨……”
“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像个小孩子!”
“呃……不是说你幼稚,我的意思是你刚才看起来有点傻,你明白吗?”
“也不是说你智商有问题,我只是想说你不像成年人……天啊,我在说什么?!”
许润泽追了涂笙两条街,无奈地发现涂老师模式又开启了,无论他说什么,她的嘴巴就像是用画胶粘住了一样,让他恨不得长出一身叶子来,那样说不定还能让她产生点兴趣,多看他两眼。
广场旁边的长椅上有对情侣,女生长相甜美可爱,一边摇晃男友的胳膊,一边娇滴滴地说:?“人家就要去看演唱会嘛,超喜欢他们的,你就陪人家去看嘛,就这一次,好不好?”
男生大概是被磨得没了办法,只好苦笑着把女友拉进怀里以示投降。
许润泽看看一脸甜蜜的他们,再看看冷着脸一言不发的涂笙,长叹一口气:“哎,你说你怎么就不能跟我也撒撒娇呢?”
涂笙看向他,眼神有点奇怪。
许润泽继续说:“那样的话,我哄哄你就行了,也不用追着一个闷葫芦到处跑。”
没想到涂笙居然有了反应,她竟然气呼呼地说:“那你别追不就好了。”没等许润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又立刻否定,“不行。”
怎么办,许润泽突然有点想笑,可是这样会显得涂笙很没有面子,他只好憋住笑继续追着她跑。
之后一整天涂笙都再没有理睬过许润泽,只是绷着脸蹲在广场旁边捡银杏叶子。许润泽就在不远处守着,心里却忍不住涌起一股股暖意。
他的涂老师,为他打破规则了。
第二天上午,涂笙还是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做植物画,脸上却一直挂着可疑的红云,居然还会在许润泽推镜头的时候抬起胳膊来遮挡,惹得他哭笑不得。如果旁边还有一个摄影师,许润泽就会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多么温柔宠溺。
临近中午,涂笙独自钻进了厨房,许润泽悄悄跟上去,透过门缝看到她正拿着两把挂面发呆,然后又置气一样把挂面扔在案板上。
许润泽赶紧跑回客厅,靠在沙发上佯装不知。
涂笙抱着门框,将一半身影隐在门后。许润泽觉得她似乎是瞪了他一眼,可是怎么看都有点力道不足,然后就听见她说—
“人……人家饿了。”
屋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水泥台上那座老钟发出沉稳的嘀嗒声。
许润泽端着相机目瞪口呆,一遍又一遍在心中质问自己:我是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
七、就再过一个月,真的
第二个星期的最后一天,向日葵长成了最好的颜色,圆圆的脸盘仰望着天空,似乎永远都会那么开心。
“你真的不打算出去看看吗?”许润泽把小木屋里所有带来的东西都收拾整齐,背着他来时的那个黑色背包,站在篱笆旁边,好像他刚刚才从那里翻过来一样。
涂笙把裱好的植物画塞进他怀里:“你说,我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喜欢一个人住在这个屋子里,守着那个小水塘,寻找自己喜欢的植物。”
画面上是伏在礁石上的人鱼,银杏叶做的尾巴细腻又生动,仿佛下一秒就会摆起来似的。
许润泽轻轻抚摸精致的木质画框,当初他还觉得两周时间太长,却从没想过,这个简单到极致的家伙,会让自己想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研究清楚。
涂笙笑得很恬淡:“你也有自己喜欢的事要去做吧,虽然我会很想你,但是不应该打扰你。”
许润泽一点也不吃惊,这种直白的话语是独属于涂笙的风格。
“我知道来这里一次很耗费精力,所以如果你来,我一定会好好招待你。”她把视线转向远处大片的葵花田,语气轻飘飘的,说,“再过一段时间,那里就更好看了。你可以带着朋友……嗯,不要太多,最好不要带。”说着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就再过一个月,真的。”
许润泽想摸摸她的头,可是以什么立场,他想不出来,于是手就那么顿在空中。涂笙扬扬下巴,轻易就蹭到了他的手掌。
“说好了哦。”
八、你怎么把自己招待到水里去了?
这一个月许润泽是怎么过的呢?
他感觉没做什么,却很累。其实在接手采访涂笙的任务之前,他已经打算辞职了。采访过那么多人,见过那么多人有自己热爱的东西,他却对自己从事的职业产生了怀疑。
那根本不是他喜欢的东西,他不喜欢按照别人的要求修改材料,不喜欢拍刻意的照片。他满口说着要别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这份自由却是他最缺少的东西。
刚好做完涂笙的采访之后凑够了出勤天数,他便草草提出辞职,待业在家。可是虽然他整天浏览招聘网站,他的收藏夹里却空无一物,就连简历都没有动手修改过。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者说,避开那个想法之后,他什么都不想要。
他想拍涂笙,想写涂笙的材料,想让自己所有的工作都围绕着她一个人转。可是,他怎么能干扰她喜欢的事情呢?
只要能给她片刻的温暖,他就心满意足了。
当日历整整爬过一个月,许润泽瞬间就变得开朗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脑回路越来越趋近于涂笙,说好一个月,那就一天都不会差。
山野的风吹过田园,高耸的向日葵将小木屋掩映在深处。
植物画还缺最后一样材料,涂笙咬咬牙,拽紧手中的藤蔓,朝池塘里凸出水面的石头颤巍巍伸出了脚尖。那簇铜钱草正是叶子形状最好的时候,如果等到落了雨,就很难挑出合适的叶片。
好不容易将整簇植物抓在手里,涂笙松了口气,下意识用力拽了一把藤蔓。本就纤细单薄的植物单是支撑自身就很困难了,根本经受不起这样的拉扯。满手枝叶顿时在手中散开,涂笙闭上眼睛做好了落水的准备,却被一股力道拉住了手腕。
许润泽用力把她拉进怀里,抱上岸,满眼戏谑地俯视着她:“不是说要好好招待我吗,怎么把自己招待到水里去了?”
涂笙抬起头呆呆地看了他两秒,然后猛地扑进他怀里:“许润泽,我很想你。”
铜钱草根部的泥肆无忌惮地蹭在许润泽素净的外套上,他想擦拭,却又舍不得放开怀里的人。让他手痒了一个月的脑袋就在眼皮底下,他终于忍不住把手掌覆上去,揉了两把:“我也是。”
就在看见涂笙的那一刻,许润泽已经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自从不再接手任何要求富丽华贵的作品之后,涂笙的经济拮据了不少。但她一点也没有后悔,因为她一直记得有个人说过,她应该做自己喜欢的东西。
许润泽得知此事后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傻丫头,艺术是需要包装的你知不知道?”
他已经打了一路算盘,以后就做涂笙一个人的编辑,她一个人的摄影师。
“我帮你出画册,出传记。你在网络上人气那么高,要是做植物画的制作教程,肯定有很多人关注。”
他还没告诉涂笙,刚刚他跨过这片葵花田的时候给杂志社的前辈打了个电话。
“前辈,你之前登机的时候嘱咐了我什么?我当时没有听清。”
“我想想……哦,我说涂笙是个好女孩,你千万不要错过。”
九、现在是它最好吃的时候
大片向日葵挂着沉甸甸的果实低着头,花瓣的颜色变成了黯淡的深黄。
许润泽正在帮涂笙寻找形状好看的花瓣,他侧过身面对掩映在几株植物之后的她:“当初你不是说一个月之后是这片向日葵最好看的时候吗?”他晃了晃花盘,立刻有几片花瓣坠了下来,“哪里好看了?”
涂笙立刻把脸偏向一边,想了半天才说:“嗯……现在是它最好吃的时候……”
说完她小心翼翼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吧,我承认,一个月前才是它最好看的时候。”
当初分别之际,她只是想让他再来一次而已。当时她什么也想不出来,只好编了个借口。只要能再见到他,其他的,她管不了那么多。
许润泽躲在花盘后面笑出了声。
他的涂老师学会撒谎了,就是手段不怎么高明,看,连圆谎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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