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总是不好走的。
卡车路过一片湿地,道路竟有一半淹在水里,我不得不暂时减速。水塘里,几只肥硕的野天鹅被身边的庞然大物所扰,高声地叫着,扬起脖子,蹿上蓝天。每次走到这里,司机们都会长出一口气,因为他们知道,离卡奥斯城的外区已经只剩十几公里了,大餐美酒和温暖的床铺正在前方招手。
来时茂密的树丛已经渐行渐远,放眼望去,周围变成一片低矮的草坪,间或点缀着一些孤单的杏黄色野花—那也许是“一星期圣战”中使用过的某种生态武器。牧场般的地面自土路两边延伸到远方,直到视野尽头,远远看去,仿佛上天精心勾勒出的一条弧线,将外面的盎然和脚下的纯朴硬生生地隔离开来。
依旧是风和日丽,只是天边多了一些雪白的云朵。
阳光平静地铺洒在大地之上,如此耀眼,如此安详。在那视野尽头,地平线的彼端,山峦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是的,那是神殿山。卡奥斯城的标志性景观,螺旋状的白色高塔“凝望象牙塔”便立在山巅,穿着白色长袍、古希腊学者模样的怪人坐镇其中,他们远渡重洋,从一片树海的美洲大陆来到卡奥斯城,他们自称“法师”,是一群地地道道的“精神病患”—当然,这我也只是听说,在目前经手过的几次生意中,他们都很和善,而且支付现金。
“我听见很多细小的生命的低语……”百灵在我肩头轻声呢喃,“这里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吧?”
死寂草原—美丽如斯的风景,竟有这样毛骨悚然的名字,新来者自然无不称奇,但对于那些经常跑这条线路的走私客来说,其中的缘由既简单又不得不牢记。只是此时此刻,我又怎么好打破这难得的安逸,说起那些悲痛的故事呢?
一望无际的苍翠,直抵天边,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云蒸雾绕,似有千万篝火同燃,仿若仙境。蜿蜒向前的泥路,颠颠簸簸,虽然崎岖,却正好能让老旧的重型卡车通过。久违的柴油味在草间弥散,六只半人高的轮胎卷起一阵尘土,让杏黄色的花瓣也随之在车边飞舞起来。
“就要到死寂草原的边缘了,”我指指前方,“那里有一片很大很大的丛林,常年弥散着薄雾,所以又被称为‘迷雾丛林’,据说是核袭击的后遗症。”
“迷雾丛林?”她虽然看不见,但显然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好像听说过。那里的雾气,应该是由温泉引起的吧?”
她说得没错,迷雾丛林虽然是一个残留有辐射的“待处理区”,但也是拾荒者和有钱人的共同乐园。据说在里面洗温泉的人,能延寿五年—虽然只是传说,但乐意去尝鲜的人并不少,我有幸也是其中一个。
“是啊,没错,雾气的确是由温泉引起的。”我笑道,“但温泉也是被核弹炸出来的啊。”
在迷雾丛林的最中央,是俗称“寂静之坑”的焦土,“一星期圣战”中的第一百五十一颗,也是最后一颗核弹就落在那里。“自它坠落之后,世界寂静不语。”当然,这依然是传说,因为在卡奥斯还没建成之前,这里根本就没有任何值得丢掷核弹的目标,那颗核弹如果不是射偏了,就是被导弹防御系统击落,掉下来后发生殉爆,炸出了一个寂静之坑。
“为什么要用核弹呢?”百灵微微皱起眉,“就为了炸出温泉吗?”
“为了……”这绝对是天下最难以回答的问题,我犹豫了好半天,也没有想出一个她能理解的答案,“……正义吧?”
“正,”她顿了一声,“义?”
“嗯,只要是为了正义,无论做什么都不再需要理由了。”虽然听上去有些荒谬,但我并没有说谎,“纵火、抢劫、**、屠杀,这些在前些年还耳熟能详的东西,也大多打着相似的旗号。现在世界是安全多了,国家的尊严、政府的威信,还有军队的统治力都开始慢慢恢复,但实际上,”我苦笑了一声,“不也正是这些现在能给人安全感的东西,发动了‘一星期圣战’吗?它们同样以‘正义’之名,毁灭了十几亿生命,把半个星球变成了丛林。”
百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以我粗浅的世界政治学知识来说,要让她明白“为什么人类会互相丢核弹”这么离奇的事情,实在是太困难了—而且老实讲,我也不明白。
“也许,”她压低声音,露出颇为忧伤的神情,“那姐姐也是为了‘正义’才要杀死我呢,这样她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了,对吧?”
又何尝不是呢?
“不,百灵,”我用腮帮轻轻贴了一下她的额头,“无论她有什么理由,有没有理由,对我都是一样的,因为我立誓不把你交到他人手上,她便永远不会得逞。”
“唔……”她沉吟了几秒钟,“那,这也算是一种正义吗?”
“算是吧。”我笑道,“是我的正义。”
“那我更喜欢你的正义呢。”她咯咯地笑出声来,“如果是你,会用核弹去炸出温泉来吗?”
“如果我有核弹的话……”我想了想,竟然颇认真地回答起这个完全无稽的问题,“就把它们发射到外太空,就像烟花……等等,那是什么?”
前方道路的状况,让愉快的对话戛然而止。
我调低挡位,脚尖轻点刹车,让笨重的卡车缓缓减速,双手抓紧方向盘,目不转睛:前方五十米开外的路口,一辆货车和一辆客车头尾相连,堵在道中间。根据我的经验,这不可能是什么交通事故。
再靠近一点儿,发现货车旁边站着几个人,荷枪实弹,外加一身笔挺的黑蓝相间的制服与头盔,方圆千里之内,只有一种人会这般装扮。
“是‘母牛’?”我轻轻压了一下方向盘,完全不能理解,“怎么可能?”
文森特督察,我的“指路人”,分明告诉我六月六日白天进城便不会遇到突击路检,现在连外区的哨卡还没到,便有一队人沿路盘查,竟还当真扣下了车。
一定有什么不对—虽然这样想,但若现在回头,等待自己的只能是一颗反坦克导弹—这些“母牛”心狠手辣,也从不计较后果。再说,文森特明明白白跟我许诺“人已经打点过”,那么从理论上讲,我只要说明身份,就应该能安全过关。
一个警察背着枪,朝这边走来,他鼻梁很高,下巴消瘦,唇角紧闭,脸上更是写满严肃,制服的左胸口上用银色花边嵌着哥特体的“ChaosOverWhtch”。
我认识这个人,只是名字有点生疏了。没记错的话,他就在文森特督察麾下做活,而且也是个通情达理—或者说习惯于收黑钱的家伙。
警官慢慢抬起头,眼神中的威严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朝右侧匆匆一瞥。
这个姿势已经足够。
我喉头滑动,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把目光移向前方,也就是刚才警官“示意”的位置。恰在此时,一个圆胖的身影从客车前端闪出,朝这边过来,那憨实的模样是如此醒目而特别,一眼便能认出其型号:卡奥斯制RT11“宝瓶座”战斗机器人。不过在民间,大部分人都用一个更直观的名字来描述它:“怪叔叔”。
乍看上去,它就像是一只能动的大号邮箱,低矮、笨重,甚至有些滑稽。粗壮的机械臂紧贴在呈蛋形的身体两侧,好像只能上下活动。腿部—确切地说是足部,因为它根本没有“腿”,是两只巨大的加长型“直排滑轮”,刚好能把身体支撑住的样子,行走起来就像是在“蠕动”,当然,如果是在条件允许的路况上,它会放下肥脚掌上的六只“滑轮”以作“代步”—六十公里每小时也就是极限了。总的来说,RT11并不是一种为了战争而制造的“战斗机器人”,它行动迟缓,火力也不强,但它的载重量惊人,还能加挂种类繁多的附件,摇身一变就可以用来载货运输或者火场抢险,即使与专业设备相比也毫不逊色。
这台黑白相间的“怪叔叔”在卡车左侧停了下来,收起脚上的滑轮,用笨拙的步子慢慢调转了九十度,面对驾驶室,右臂上那六根叫不上名号的枪口更是直接地指着我的脸。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机器人正面“蛋壳”上的一行小字:
“THEORDEROFCHAOS。”我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但还是禁不住惊呼出来。
圣骑士团!
卡奥斯最恐怖的代言人,一群冷酷无情的怪物。他们不是执法者,却拥有毫无理由的生杀大权,他们为了,也只是为了贯彻持律者议会的意志而存在,没有任何人理解他们的行动准则,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会何时、何地,或者为什么而出现。
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出现,便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深沉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我扭头看去,两个身高两米多的人形物体跟在“怪叔叔”的后面,来到卡车旁边,在右侧站定。从使用的装备看,这是两位穿着单兵战斗铠甲的骑士团成员,它们步伐坚定统一,连端枪的姿势都一模一样。据说,那一身红色铠甲只不过是用来遮掩身体的廉价品—因为即使不使用任何现代化科技设备,圣骑士已经拥有常人不可想象的战斗力了。
其中一名战士的肩头上,扛着一位身穿连体红袍的小个儿,它低头跷腿,单肘撑膝,坐得非常稳当。
它们那种了无生气的感觉,让人很难从外表判断这三位究竟是活人还是机器,虽然对方并没有做出任何有威胁的动作,或者说出只言片语,无法抑制的恐惧依旧顺着我的脖子滑落,化作脊背上的滴滴冷汗。
的确,比起“像人的机器人”,“像机器人的人”更让人觉得害怕。
坐在骑士肩膀上的红袍小人儿轻轻跃下,落到两位骑士之间靠前的位置,掸了掸袍摆,一语不发。隆起的胸部,纤细的腰肢,长袍兜帽下露出的长发,都表明了这是一个女人,一个身高可能只有一米五,甚至更矮,但身体已经相当成熟的女人—如果“它”真的是人的话。
它戴着骑士团制式的银色面具:一张刻板的人脸,就像是维多利亚时代歌剧演员用过的那种。在它胸口的红袍上,嵌着一个小小的标识:蔷薇的藤包围着一把断裂的剑,标识下方印着一行小字,一行看上去应该是名字的小字:“奥德·兰洛丝”。
是红衣骑士兰洛丝!一个在司机间口耳相传的可怕称谓!“不要注视她的眼睛……”还记得是谁曾这样说起,“只需要一个眼神,那婊子便能攫走你的灵魂。”
那人并没有吹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我便好像被兰洛丝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所震慑,连呼吸都莫名其妙地急促起来。
毫无疑问,我遇到大麻烦了。
她一个箭步跳上侧门,朝驾驶室内上下打量了几秒钟。我憋着气,说不出话,百灵紧紧握着我的手腕,而我却紧紧抓着方向盘,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