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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三年 冬至(2 / 2)

朱枝一定是从房门进去,又从窗户溜走了。她能在月光里像珠子那样弹得老高,像鸟儿那样展开裙袂,华美地飞翔。

原本在房里的人,应该是南阳公主。

朱枝为什么会设下这个圈套,引我去抓南阳公主?

我跃上屋顶,那里果然已经空无一人了。

澄黄的月亮下,洛阳城那连绵的重檐、藻井、卷棚、庑殿都在微微颤动。连成一片的屋顶随着西阳门外那副白骨的呼吸而轻微地起伏着,如同洛阳是一个挤满了兽的畜栏。朱枝经过的地方会留下红色的印记,现在,这抹红色正淡淡地延伸向西门御道。

我说过我会在洛阳城青兽一样的屋脊之间跳跃。现在,我就正在鱼鳞一样滑腻的瓦片上跑着。每一次落脚,都能感到脚下的青兽在拱起脊背来接住我,于是我能弹得很高,落到更远的地方去。跑得快时,青兽都变成了巨大的鲤鱼。它们从洛阳城焦灼的土地中跃出,朝着长秋寺的方向游去。

在替波波匿抓鬼的月夜里,离阿奴教会了我在屋顶奔跑。

一开始,他须得牵牢我,不然我就会从屋顶上掉下去。后来,当我自己已经可以从东阳门的宜寿里一路跑到宣阳门的衣冠里,再按照佛诞日游行的路线,经过永宁寺,独自跃上宫城里那些华丽的庑殿时,就换成我牵着他了。

波波匿并没有向我提起过把离阿奴装进竹篾笼子的方法。他大部分时候并不像一只鬼,只是有一次,我用食指戳他的眼睛,才发现那里并没有什么眼球和眼白,而是一汪墨汁。

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一定要抓住朱枝呢?为什么一定要让洛阳城停下来?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太阳照到洛阳城呢?这都是波波匿盼望的。但是离阿奴一定不愿意在陷落于日光的洛阳城里变成水汽。而其他人呢?洛阳城其他的人和鬼魂呢?他们会想要抓住朱枝吗?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抓住过朱枝?他们不知道朱枝与洛阳城之间那种隐秘的关联吗?而从不开口的迦毕试,他最大的秘密或许正是他的沉默吧。波波匿故意编了一个漫长的谎言,里面只有一个永远抓不到的女鬼和一个永远不开口的哑巴,这样,就没有人揭穿她了。

只有想到这里,翻涌的好奇心才会让我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朱枝。而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比离阿奴的一举一动更吸引我注意的事了。

我跑了不多一会儿就追上了朱枝。长秋寺的院墙、树木和驮着释迦牟尼佛的六牙白象,都已经变得赤红。

而这条血舌一样的路的尽头,是云休方丈的禅房。

我进到禅房里的时候,朱枝正在梳头。

她的头发就像一泓墨色的泉水,流泻在房间的四处。

云休方丈锃亮的脑袋浮在这汪泉水之中,若隐若现。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朱枝就在我的面前。波波匿和我各自追寻的谜底,就活生生地在禅房里站着,等待揭开。

禅房里有一种熟悉的味道随着朱枝的头发弥散。我突然发现,云休方丈用来放竹尺的案上,放着一钵新摘的石香菜。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把这气味搅得有些奇怪。在这熟悉又奇怪的气味里,我伸出手来,触摸到了从未想到过的那个结局:

朱枝的头发一寸一寸地断裂了。它们在静夜里发出蚕啃噬桑叶的沙沙声,纷纷扬扬地落到了地上。最后,朱枝的头上只剩下了一簇乱蓬蓬的白发。而云休方丈刚才被她的黑发遮住的身体这才露了出来。他正盘着腿坐着,紧闭着双眼。

我正想叫醒他,这时,朱枝的衣服也一寸一寸地掉落了。那层层叠叠的深红色裙袂像被无形的刀所剪裁,从她身上絮絮地剥离。最后,朱枝的身上只剩下了一套脏兮兮的灰衣。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就像三年前我第一次看着她珠子那样弹落到长秋寺的院墙上一样。

而紧接着,朱枝的脸竟然也开始脱落了。我还没有看清她的模样,她的脸皮就变得干燥而翻卷,一阵风吹来,就像拂尘扫过佛案,那层贴在脸上的皮肤就消失不见了。最后,朱枝的面上只剩下了一张皱巴巴的老脸。波波匿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