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衍道:“那他为什么还是去了?”
女猎手道:“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他离开了。但分别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犹豫了。后来钟表匠对我说,他不肯帮那个人读脑的真正原因,是从一开始那人就不够坚定—他还没有想清楚,是应该赌上全部的记忆去追求参悟,还是留在当下的生活之中。”
她顿了顿。风扇“嗡嗡”作响,不会再飘进浮尘了。阳光从窗口洒进来,把窗上的花枝纹样映在地上,像是一幅变形的浮雕。女猎手继续说道:“尽管完成了任务,我还是在巽国多留了一天,就是那个时候,我遇到了这个女子。”她一面说着,一面用右手挡住右脸,剩下的几乎就是一张人类的面孔。
穆嫣然看着那张脸,忽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低声道:“自愿把身体给你的那个人。”
女猎手道:“你也可以说,是我自愿把身体给她。”
穆嫣然看了看时间,道:“你说了这么久,我们却还不知道你究竟是如何得到这个身体,以及你为什么要在震国杀人。”
女猎手说道:“就要有答案了。
“那女子来找钟表匠时,半边身子已动不了了,几乎是爬进屋的。原本神色并不见卑微可怜,我刚扶她坐下,她就对着钟表匠哭起来。她说她放弃一切,来巽国寻找那个男人。可他为了读脑,要离开病中的她,全不在意会忘记她。后来我与她融合,才知道,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就是城主让我去找的人。”
林衍霍地站起来,说:“所以—这是情杀?你与那女子彼此融合,她就成了你,然后你去了震国,为她复仇?”
女猎手看了他许久,摇头苦笑:“你是这么想的?”
林衍咬牙切齿,恨恨地道:“还能有什么缘故!两个人无法在一起生活,总有许多原因。只有女人,会为了分手干这样的事情,自己寻死觅活不算,还要害人性命!”
女猎手沉默不语,盯着他,仿佛是在看一个怪物。倒是穆嫣然伸手拽了林衍一把,说:“什么叫‘只有女人’,你这是连我也骂进去了啊。”说着,竟亲自为林衍添了茶,起身递给他道,“我猜那死者必定是你熟识的人,才让你这样难过。但现在还是不要感情用事,她既然都说这么多了,就让她说完吧。”
林衍喝了口茶,气鼓鼓地坐下。穆嫣然轻轻按了下他的手臂,算是安抚,又立在侧旁。铜鸟抖抖翅膀,飞落在她肩头。它因一只脚要抓着宝石,只得单脚站着。半晌,女猎手才叹道:“我到今日,才真正理解她当日的话。”
穆嫣然抬眼,问道:“什么话?”
女猎手道:“那女子对钟表匠拉拉杂杂地说了许多,哭了又停,停了又哭,然而除了开头那句,也听不出什么重点。终于她收了眼泪,说,爱情会让人失去理智,从这一日起,她要抛弃所有的情感,再也不要为人心动。然后她指着我,说她要变成我,变成机械,真正的机械。”
穆嫣然唏嘘着道:“虽然可怜,倒也是个法子。所以你们就各取所需,变成了这副模样?”
女猎手道:“那钟表匠说,让机械人变成人的法子他有,但让机械和生物互换身体,他从没有成功过,说着给我们看他的另一台座钟,里面的鸟只剩骨架,便是他先前失败的尝试。他说只能试试让我们合二为一,也顺带算是为女子治病。这时,又有人送了个垂死的病人来,说听闻钟表匠这有存储脑的法门,能让人的头颅活下去。钟表匠便把我们几人叫到一起,告诉我们他的计划。
“他先对那女子说,你不想要的,无非是爱和恨。恨,这东西肮脏,不值得留存,但爱终究是可贵的,他想要把这份爱存在病人的脑里面。
“然后钟表匠又问那垂死的病人,是否愿意在脑中多存一份爱。
“病人已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于是,钟表匠又继续问那女子,没有了爱与恨,人与机械也就差不多了—你还要变成机械吗?
“那女子毫不犹豫,说了声是。她说自己曾拥有世间的一切,但仍觉得索然无味。她赌上一切,来追寻不一样的生活,可经历的这些美好与痛苦,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现在,她想要成为世界的旁观者,不愿再参与其中。”
穆嫣然颔首道:“这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此人颇有气魄,确实与常人不同。”又看向林衍,“你看,她抛弃了恨,所以不是情杀。”
林衍道:“她在说谎。”
穆嫣然笑了笑,又对女猎手道:“你不要理会这小肚鸡肠的男人。如今看来,这钟表匠是成功了?”
女猎手道:“自然是成功了。只是他取脑之时,为了丢弃爱恨,扰乱了那女子的记忆,所以在我心里,总觉得自己是机械人。”
穆嫣然垂眸道:“爱恨没有了,自我也就消亡了。可惜。”
女猎手反驳道:“消亡?不,这恰恰是我想要塑造的自我,完美的自我。我醒来,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满意极了,便去向钟表匠道谢。他正在把那颗融合了爱恋的头颅放进匣子里,随后提笔蘸了金色的墨汁,在匣子上画了个圈。”
穆嫣然挑起眉梢:“金圈—是‘籽料’?”
女猎手道:“是连着头存起来的,确实是‘籽料’。”
穆嫣然没有再问,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仿佛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那边林衍又坐不住了,道:“你还是没有说,为什么要杀他!”
铜鸟飞跳到穆嫣然手肘上。她便顺势抬起头,借着窗口的光看着那颗红宝石。见其大胜黄豆,色泽浓如鸽血,她便一面猜度这价值高昂的定金是何人所付,一面又想到震国死者的身份。林衍急切的神情让她明白,自己是这屋中唯一一个不知情者,真相早晚要浮出水面,便也不再多说,只略带嗔怒道:“你就不能好好听着吗?”
林衍不语。
女猎手终于继续道:“虽说晚了两年,我也变了模样,但我还是完成了城主交给我的任务。所以钟表匠确定我的身体无碍后,我就回城复命。然而等我到了城中,却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城中无主。”
穆嫣然怔住了,惊讶地说:“你说什么?”
女猎手对上她的视线,一字一顿重复道:“城中无主。”穆嫣然沉下脸道:“这不可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女猎手却不答她的疑问:“我也觉得不应当。于是便又来这茶馆里,问老掌柜,城里发生了什么。
“掌柜告诉我,城主离开已有一段时日。近来城外诸国时空接连逆转,有人说这是末世将至的征兆。我告诉他说,只要城还稳定,就不会大乱。
“然而掌柜说,城中无主的消息恐怕已经泄露到了城外。他听闻震国有人打通了各处关节,要将读脑的器物偷偷送入城中,倘若城中时空逆转,这天下最后的秩序也会消亡。他希望我去震国猎杀此人。
“我告诉他说,没有城主的命令,我不能出城做这样的事情。
“他听了这话,很奇怪地看着我,仿佛这时他才认出我是谁。最后他说,你不再是机械人了,你是你自己的主人。你可以做你觉得正确的任何事情。”
穆嫣然沉声道:“可那个人—为什么非要在城中读脑?”
女猎手答道:“掌柜说,此人曾来过他的茶馆,坚称天下早已失去正道,须得涅槃重生,才能终结乱世,回归正途。”
穆嫣然怒道:“一派胡言!”
女猎手又道:“掌柜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此人是个老赌徒,应当是寻常赌脑已无法让他满足,才会妄想进城参悟,并不是为了终结乱世。”
穆嫣然骂道:“自私!无耻!”
林衍道:“就算她说的是真的,那个人也没有犯罪。自私并不是罪,杀人才是罪!”
女猎手道:“他打算要做的事情威胁到城的安危,我必须阻止他。”
穆嫣然叹道:“的确。若是我在城中,也会让你去杀他的。”
林衍霍然起身,道:“你也听信她的话?这些都是推测,是诛心之论—你们有什么证据!”
女猎手淡淡地道:“我去问他了。”
林衍疑道:“什么?”
女猎手道:“我去震国原本并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劝他。我知道他在震国会住在哪里。毕竟我还有这女人的半个身体,和他们之间的一些记忆。
“我在离城不远的地方见到了他。他不认识我了。我说自己是城中卫士,他就问我能否偷偷帮他打开城东通向震国的雷门。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进城。他说,他有一样禁忌之物,非要送入城中不可,又许诺给我许多钱财。我假意应下,随即回城去找寻当年城主抓捕头颅猎手时收缴的凶器。再之后,就是震国市集上,你所看到的那一幕。”
她说完,窗外的风忽然猛烈起来,吹得花枝刮在窗棂上,敲出“笃笃”的声响。半晌,穆嫣然终于说道:“故事编得不错,但你还是要死。”
女猎手惨然一笑,说:“我说过,你不会信。”
穆嫣然道:“我自然不会信。林公子和你从震国先后进城,不过是这一两天的事。所以你方才所谓的城中无主,也就是前几日,可那时我就在城里—你怎么说?”
女猎手怔了怔,竟被问得哑口无言。
穆嫣然又道:“你不要以为扯上庄家,我就没办法印证此事。他这段时间闭门谢客,专为等这两颗头。”说着,指了指台子上的“山料”和“籽料”,再看向女猎手时,语气越发冰冷起来,“再说,怎么会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进城来到这间茶馆呢?”
女猎手问道:“你是‘完人’?你记得过往的一切?”
穆嫣然道:“当然!我可是城主。”
女猎手却像是入了魔,喃喃念道:“‘完人’‘完人’……”她半边面孔发红,另半边的铁皮之下,却隐隐透出机械内核飞速计算时才会发出的“呜呜”声。她又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道:“我没有说谎—若你说的也是真的,那么……”
正当此时,门又“嘎吱”地打开了。是掌柜。几人都转过身去看他,却见他拎了个红木匣子,垂头丧气,一步一颤地走了进来,又抖着胳膊把那匣子放在中间的台子上。
穆嫣然笑着说道:“庄家果然利索。”
掌柜畏惧地看了一眼林衍,问穆嫣然:“小娘子真要看吗?”
穆嫣然道:“当然。”
掌柜无奈地塌下肩膀,伸手在那匣子顶上轻轻一拍,内里头颅真容终于露了出来。穆嫣然去看时,恰恰对上死者圆瞪的双眼,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那五官眉目,分明就是—林衍,年岁甚至看着都相当。那头颅的面容因过于苍白,又有些浮肿,所以分辨不出到底与身边这人相差几岁。穆嫣然看看那头颅,又看看林衍,问:“你……有双胞胎兄弟?”
林衍只看了一眼,心里便难受至极,扭过脸去,道:“据我所知,是没有的。”
穆嫣然道:“所以此人—就是你?”
林衍道:“或许是几日后的我,也或许是三五年后的我。”穆嫣然不明所以,道:“这怎么可能?”
林衍不语。掌柜叹道:“城外诸国时空逆转之后,人确有可能在同一个空间中遇见另一个时刻的自己。此事并不常见,小娘子久在城中,难怪不知。”
穆嫣然道:“如此……”又看向林衍,“你是因为亲眼看见自己被害,才一路追进城来?”
林衍咬牙道:“正是,我必须要查清此事!”
穆嫣然看他的目光里不禁多了几分怜悯,道:“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个公道。”她话音才落,西洋钟就敲了一点。鸟骨架探出来,发出轻柔的“布谷”低鸣。穆嫣然手臂上的铜鸟像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展翅飞起,不想脚下一松,那红宝石掉在地上,骨碌几下后正停在林衍身旁。铜鸟见状,扭身急转,直冲而下,谁知由于飞得太快,来不及缓缓停下,竟一头撞在地上—碎了!一时间,铜皮铁板,齿轮指针,稀里哗啦地散落一地,全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腹,唯剩一只脚爪还算完整,在地上抓挠抽搐了几下,终于捏住宝石,不再挣扎,算是吐出最后一口气。
掌柜眼睛一亮,忙走过去,要拾那鸟爪和宝石。忽听门外有人叫:“庄家,我的定金,可送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