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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风巽(1 / 2)

Andante(行板)

黄沙滚滚。

尘土从门外卷进屋里。在洒落的天光之下,众人初时只瞧见来人剪影,待走近些,才看清是个女子。又不尽然。此人自右眼以下的半边面孔、脖颈乃至手臂腿脚,都由钢筋铁骨铸成,纤瘦沉重,森森然泛着金属的寒光。那另外半张脸上,亦刻满了大小伤口。林衍起身把门关上,老掌柜则拖着步子去关了窗。屋里忽然又沉静下来,只风扇转得勤,微尘一股一股地飘散入内,弥漫飞舞。

女子摘下风镜,方露出两只完好无损的眼睛。她四下看去,目光先在掌柜身上停了一瞬,又掠过穆嫣然,最后却落在林衍身上,震惊地看着他,嘴角抽搐,面皮上生锈的铁片也在颤抖:“你……怎么会在这儿?”

穆嫣然正色问道:“你是谁?”

女子对问话置若罔闻,把袋子往邻近的桌子上一放一抖,便滚出一颗头颅来。诸人没料到她这举动,都是一惊。穆嫣然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引得身侧的铜鸟都飞跳到茶壶上了,脚下的红宝石在壶壁上敲出“咚”的一声闷响。林衍去看时,却见那头颅外面裹了一层乌突突的黑冰,一时也瞧不出有什么端倪。掌柜慌忙收起核桃,抖平袋子,盖在那头之上,颤声道:“怎能给城主看这等肮脏的东西!”

女子见那头还在,便几步走到林衍身侧,仔细看了看他,才长舒一口气,低叹道:“这也太巧了。”又扬起脸,对掌柜道,“这头就给你了。”说罢,抬脚便要走。林衍忙上前拦住她:“且慢!”女子冷笑一声,用机械手轻轻一推,林衍只觉眼前一花,竟毫无抵抗之力,狼狈地跌坐在一旁。然而女子绕过他再去推那门时,大门却纹丝不动,似是从外面被闩住了。她这才回过头,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林衍起身,一脸警惕地站在门边。穆嫣然却不慌不忙地坐下,缓缓道:“你不能走。在这城中,做头颅猎手是死罪!”

那女子一怔,说:“头颅猎手?你以为我是来卖头给庄家的?”随之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是因为喉咙有一半是硬铁的缘故,那笑声里夹杂着尖锐的嘶鸣,仿佛利爪划过石壁。

穆嫣然道:“哦,难道你不是?”

女子一面笑,一面说道:“你是城主。你说是,便是吧。”

穆嫣然道:“你就没有什么要申辩的吗?”

女子道:“我说了你也未必信,又为何要多费口舌?我杀此人,问心无愧。”林衍走到她面前,质问道:“这死者是谁?”

女子却避开了他的目光,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林衍只觉一股热流蹿上了头顶,说:“你就是震国市集上的头颅猎手?”

女子愕然道:“你当时也在?”眉眼间的神情,显然是承认了此事。

穆嫣然低声问林衍:“这头到底是谁的?”

答案就在嘴边,林衍却说不出口。他又是愤恨,又是难堪,只道:“请庄家把头化开,姑娘就知道了。”又狠狠地看向那女猎手,“你为何要杀他?是为了庄家的酬金吗?”

女猎手嗤笑道:“这颗头我是送给掌柜的,分文不取。”

掌柜闻言,急得直搓手:“姑奶奶,你是怕事情不够大啊!”

穆嫣然抿了一小口茶,对掌柜说道:“我倒觉得林公子说得有理,庄家还是先去把这头化开,既能解我的疑惑,又能证明你的清白。”

掌柜慌道:“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准备不好啊。”

穆嫣然浅笑道:“我知道你的本事。”又看了看那西洋座钟,“一点钟应当差不多。还是说,需要我找人帮你?”

她话说到这里,已是再不给他推托的借口了。掌柜左右看看,又见林衍也盯着自己,只得无奈地把头裹进袋子里,缓缓走了出去。大门一开一关之间,只见外面一片惨淡的混沌。风已平息,但尘埃尚未落地,黄沙模糊了天地的边界,几乎分不清是昼是夜。门将掩上时,穆嫣然轻轻打了个响指,便听“咔嗒”一声,显然,那门又锁上了。林衍见状,才真觉出这小城主确与旁人有些不同。他走到穆嫣然身边,发觉她的茶杯空了,便去拿壶,壶里的水又凉了,他便又去屋角续了些水,将那茶壶置于火炉之上。穆嫣然坐下,对女猎手道:“他走了,你只管放心告诉我们实话。你为何要杀那个人?”

女猎手不答。

穆嫣然又柔声道:“你说我们不信你,这话就不对。你说出来,信不信在我。我虽年轻,却不糊涂。”

女猎手依旧不作声。

穆嫣然却一点儿不急,继续说道:“就算你不在意生死,事情总得分辨个对与错。人活在世上,不过是争一口气。若是此人该死,我就为你正名,放你出城。”

女猎手道:“他当然该死!”

穆嫣然道:“那就说出来,为什么?”

女猎手静默许久。那边壶里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直响。林衍便去提了壶,来为自己和穆嫣然的杯中添茶,又坐到她身边。穆嫣然侧过脸,对他甜甜一笑。两人一时离得太近,林衍直到那女猎手说到第二句,才听见她在说什么。

“我知道这个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彼时我还是这城中的一个机械卫士,奉命去巽国找他。”

穆嫣然愕然,道:“你原先是个机械人?”

女猎手眉头一皱,道:“我自然是机械人,你看不出来吗?”

穆嫣然与林衍对视一眼,再看那半人半机械的女猎手,问道:“那你这身体是怎么一回事?”

女猎手却冷笑道:“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两人还未答话,女猎手便又道:“罢了,算是同一件事,只是要说得更久一些。”

穆嫣然道:“庄家去化那颗头,还要些工夫,我们不急。你先说你当日去巽国找人,是得了什么命令?”

女猎手便说道:“去警告他,告诉他不要去震国。然而我却一时没有找到他,只能留在巽国。”

穆嫣然问:“这是为什么?机械人没有完成任务,通常不是要立刻回城复命吗?”

女猎手答道:“我去之前,城主给了我一段关于他的记忆,告诉我说,只有找到这个人,才能回到城中。”

“等等。”林衍疑道,“你说城主能给你记忆?”

女猎手没回答。穆嫣然倒十分乐意为他解惑,道:“城中的这些机械人,原是储存人类记忆的容器。但乱世降临后,城里留下了让机械接收人类记忆的法门,却遗失了让人类读取机械记忆的技术,所以他们就只能当卫士来用了。有时吩咐给他们做的事情太复杂了,我就会用这个法子。不过,她所说的城主应当不是我,我不记得有这件事。”

林衍沉吟道:“人能把记忆储存到机械人里,却不能读取?这事……同赌脑有什么联系?”

穆嫣然想了想,才道:“确实像是同宗。我听说乱世之始,是源于一个名为‘脑联网’的事物。此物能让人与人心灵相通,再无隔阂。这种技术应用之初,还需要用机械做媒介,人们才能彼此连接。后来就不再依靠媒介,却不知为何搅乱了时空……”

林衍听得瞠目,问道:“人脑与时空有什么关联?”

穆嫣然道:“这……我也不大懂。”

女猎手却在一旁道:“我倒是听人说过,这脑联网搅乱的并不是时空,而是人的记忆。人忘却过往,又看不到未来,就以为时空也乱了。”

林衍闻言,登时想起老掌柜说的参悟之事,待细想时,却觉得毫无头绪。

穆嫣然冲林衍笑道:“你这人总是东拉西扯,我们都被你带远了。”又用眼扫向女猎手,“你继续说,那位城主给你看的,是什么样的记忆。”

女猎手看看林衍,道:“记忆里只有那个人的容貌,然而它却彻底改变了我。我去巽国之前,竟然自己来到这间茶馆,跟掌柜说我同人类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在那段记忆里,有我无法理解的情感?

“掌柜告诉我,他只懂人,不懂机械。但他认识一个巽国的钟表匠,算是个世外高人,或许能帮上忙。于是,我在去巽国找人的途中,去了那个钟表匠的家。

“那是在沙漠里,一栋孤零零的小房子。门外有一棵枯死的杏树,树下一地羽毛。屋里空间极小,却有一张极大的工作台,四周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架子,上面满满当当,全是各种各样的零件,几乎连人站立的地方都没有。我到那里的时候,工作台上只有一颗核桃大小的鸟头。钟表匠正在用凿子撬开它的头骨。他看见我,就停下手中的活计。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制作一架西洋钟。

“他又问我为何来找他,我便告诉他,我想知道自己和人类有什么不同。

“钟表匠回答说,世间万物都有魂灵,只是各自被禁锢在躯壳里。通常而言,机械总是更愚笨,而动物天生便有灵性。极偶尔的,会有一些生于乱世之前的机械,有异常聪明的头脑。钟表匠觉得,我应当就是其中之一。他知道一些古代的秘法,可以让我像人一样思考。

“我说,我不只希望像人一样思考,我还想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在屋中翻箱倒柜,末了,找出一个尚未完成的座钟。他把时针调到整点,便有一只机械鸟从钟里跳出来,羽翼僵直,鸟喙大开,举动无比蠢笨。他见状摇了摇头,又用铜针取出工作台上那只鸟的脑,小心翼翼地放进机械鸟的头中。

“把脑装进去之后,钟表匠触发了一个机关,那机械鸟忽然就展翅飞起来,左跳右跳,活脱脱一只真正的鸟。

“他问我,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对他说,是的,我想要成为人。然后他告诉我说,如果是这样,我需要给他找来一颗人脑。”

穆嫣然蹙眉道:“城外怎么会有这种疯子—看来,震国市集上死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杀的第一个人。”

女猎手正色道:“我是杀了他没错,但我没有伤害过其他人。这个身体的主人—”她伸出纤白的左手,“她是自愿的。”

穆嫣然道:“我不信。”

女猎手道:“你从未出城一步,又怎会知道世间疾苦?外面有的是绝望的人,只要能挣脱苦楚,他们宁可放弃生命。况且,如今她与我合二为一,又怎么能说是死了呢?”

穆嫣然却不愿意听这些话,道:“你少来同我讲这些空道理。后来发生了什么?”

女猎手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告诉钟表匠,我不会为了自己的欲望去害人性命。所以我就留在了他的房子里,一面做他的助手,一面等待我要的脑。”

林衍听到此处,又恼火起来,讽刺道:“难道你不是回到城中,同庄家买了一颗头,再去为他猎杀别的人?”

女猎手似笑非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不如你来告诉城主?”

穆嫣然责怪林衍道:“自打她进来,你就没说过有用的话,你还是不要说话了。”言辞虽十分不客气,神情却非常可爱。

林衍越发心乱如麻,也就没再张口。女猎手却对林衍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要寻脑,自然应当到城里来,留在巽国是因为我没有找到那人,无法回城复命。然而两年后,我竟然在钟表匠的房子里见到了他。

“他带了一颗头来。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那钟表匠的住所,也是人们在城中得到脑之后,读取脑中记忆的一个去处。

“然而钟表匠不肯帮他。钟表匠说,巽国难得稳定这么久,他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希望有人因读脑而参悟,致使时空逆转,一切重新开始。

“钟表匠建议他去震国,说那里也有人能让他读脑。”

林衍登时坐直了身子,问:“震国?”

女猎手道:“正是。所以等他离开那房子之后,我在沙漠里追上他,告诉他当年城主的警告—”

穆嫣然低声道:“不要去震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