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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 脑 / 顾 适(2 / 2)

穆嫣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嗔道:“他们既是快要死了,又有钱财能冻住头,留个念想也不足为奇。你且不要打岔,让庄家说。”

掌柜道:“先生说得十分有理。所以在治世时,鲜有人想去读这些头中的信息,既怕自己受其影响,也有不甚在意其生死的缘故。然而到了乱世之中,这些头颅倒成了人人争抢的资源。只因时空逆转之时,人的记忆也将随之消失,平日里活得行尸走肉一般。他们只有凭借读取这些脑中的记忆,才有可能想起自己是谁,明白这世间真正的模样。”

穆嫣然恍然道:“难不成,所谓参悟—就是对自我、对他人的觉知?”掌柜一怔,收了笑,悠悠道:“不可说啊……”

林衍早前虽对赌脑的缘起略有耳闻,但从未有人像掌柜说得这般详细明了,他听得正兴起,见掌柜却忽然停在这一句上,难免有些失望。没想到穆嫣然也有同样的疑问,竟起身行礼道:“还请庄家指教。”

掌柜忙道:“这怎么敢当!然而此事既然名为‘参悟’,就得靠小娘子自己悟得。况且小老儿自己也身陷无明,又怎会知晓它是什么?我只知道,赌脑的生意只城内有,然而读取脑中记忆的物事,城外才有。这是城中时空稳定的根本—毕竟,若是一人在得到他人记忆之后有所参悟,便会致使其所处之地时空逆转,人人忘却过往,重新来过。”

林衍叹道:“这遗忘的无明之苦,又让多少人对赌脑趋之若鹜。”

掌柜闻言,冲他苦笑道:“正是,然而能进到城里的人毕竟太少,还有些是去而复返的。那些老赌徒,每每提头而去,又茫然而归,以为自己从未到过我这小小茶馆,直至赌得家徒四壁……我们这行,其实也不好做。”

穆嫣然却不愿听他抱怨,道:“罢了。庄家还是同我们说说,为何这‘籽料’比旁的脑好?”

掌柜道:“小娘子若是不怕,可到近前来看。”

他话音才落,穆嫣然便站起身来,林衍也放下茶杯,同她一起凑到那头颅侧旁。掌柜将那片头骨卸下来,道:“二位请看,这脑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衍细看时,才发觉那脑上隐约有一道弯曲的线,顺着沟渠展开,线一侧的脑颜色更深一些,另一侧则更浅一些。穆嫣然道:“像是……拼起来的?”

掌柜道:“正是如此。这意味着此头的主人,曾读过旁人的记忆,且是用最久远的技术去读的。他有可能读了那些源于治世的脑。”

穆嫣然沉吟道:“故而用这一个脑,就更有可能参悟?”

掌柜道:“未必。但这脑既是拼起来的,总比平常的存有更多信息。”林衍摇头叹道:“谁又知这些信息是有用,还是无用?”

掌柜嗤笑道:“先生这话就太外行了。”

林衍忙道:“庄家何出此言?在下只是听闻平日赌脑,都是要看五官来判断其人性情志向,或用血缘查出此人姓甚名谁,生平如何,再看其价值几许。这直接看脑的法子,该用在‘山料’上才对吧?”

掌柜十分干脆,把半块天灵盖往那头上一扣,道:“好,那你看。”

林衍登时语塞。一旁的穆嫣然浅笑道:“林公子说的这两样,都得咱们自己看。这看的本事才叫赌,不然话都叫庄家说尽了,你我还赌什么呢?这些话他就不能说。”

掌柜躬身道:“还是您懂规矩。”

林衍道:“可我自己,又确实看不出什么。”

穆嫣然闻言,背过身去,先绕到那水晶裹着的“山料甲”处,细细看了看,又掉转头,凑到“籽料乙”近前,用纤纤玉手点了点那光裸的头骨。她终于看向林衍,沉下脸道:“你看不出来?那是因为你进城就是为了查这些头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此话一出,四下里登时一片寂静,只听见风扇缓缓转动时发出的“呜呜”轻响。外面无风无雨,日头大约被云遮住了,故而这屋内无光无影。一切都是灰色的、停滞的、警惕的。掌柜瞪着林衍,林衍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静默的对峙把时间撕扯得更长了。忽有一只铜鸟从窗口飞入,“呼啦啦”地引得几人都转过脸去看。它泛金的羽翼削落了一枝红杏,在屋中飞了一圈,抖抖翅膀,落在那“山料”侧旁。它又扬起一边翅膀,“嗒嗒”地啄自己的腋下,终于触动机关,打开了腹部的一道小门。铜鸟复又把头探进自己腹中,竟叼了一枚硕大的红宝石出来,一脚踩住,便站定不动了。

穆嫣然十分惊奇:“这是什么?”

掌柜忙道:“应该是有人进城时耽误了,先送来定金。”说着就要上前去取。铜鸟登时展开翅膀,作势要去啄他。掌柜吓了一跳,往侧旁走了两步,那鸟儿随之歪过头去看他,眼睛横着,细看时那眼珠竟是个西洋表,大约是两点一刻的样子。掌柜往回走时,铜鸟又用另一只竖眼看他。显然两只眼时辰不同。掌柜掐指一算,便喃喃道:“快到了。”

穆嫣然赞叹:“此物真是精巧!”又追问掌柜,“它这举动,是说它的主人要买下这‘山料’吗?”

“正是。”掌柜一面答,一面伸着头去瞧那宝石。

穆嫣然问:“那我们岂不是不能赌了?”

掌柜笑道:“既是赌脑,小娘子只需比他出价高即可。”

穆嫣然道:“我怎么知道他这破石头价值几许?还不是看你想给谁就给谁。”

掌柜垂首道:“自然是小娘子先挑,规矩都是给旁人的。”他想了想,又舍不得那颗宝石,“不过,他定的是‘山料’,若小娘子中意的是‘籽料’,倒也无妨。”

林衍忙问:“那我呢?”

“你?”掌柜“哼”了一声,怒目看向林衍,“你还是先说明白,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吧?”

穆嫣然轻轻“呀”了一声,也看向他:“被这鸟闹的,倒忘了这一出。”又对掌柜道,“林公子先是在城外辗转跑了几家冷库,才进城直奔你这铺子而来—这可不像是要赌脑啊!”

掌柜道:“这城里城外,哪有事情能瞒得过您的法眼!”

穆嫣然点了点头,又看向林衍:“你说明白进城来做什么,我就不难为你了。”

林衍听她语气,竟是耍惯了威风的模样,终于察觉她不是平常女子,便问道:“姑娘—是什么人?”

穆嫣然偏过头,浅浅一笑:“你还盘问起我来了。你猜我是谁?”

一缕发丝顺着她脖颈散下来,直垂到胸口,黑得发亮,比锦缎还柔滑。林衍被她盯得有些心痒,笑道:“姑娘手眼通天,在下初来乍到,怎么猜得着。只是听闻近来城中人口甚杂,‘完人’越来越少。城主家风严谨,从不许子弟出城一步,不知与姑娘可有什么渊源?”

穆嫣然坐下,端起茶杯道:“我若是说有呢?”

林衍道:“所以我才替姑娘担心哪。姑娘身为‘完人’,最难得之处,就是从未经历过时空逆转,所以清楚知晓自己过往的一切。于这乱世而言,‘完人’所说的话,比时间还要可信。然而你只要一步踏出城去,外面的世界如何运转,可就不听姑娘的了。”说到此处,又摇头叹息,“加之姑娘还要赌脑……若是到时候没有参悟,倒扰乱了自己的记忆,那可实在是得不偿失!”

掌柜却冷笑道:“先生东拉西扯这么一大通,是想绕开小娘子的问话,还是想打消小娘子赌脑的兴致?这等招数,未免太无趣了些。”

穆嫣然收了笑,微眯了眼,对林衍道:“对。你胡诌这些做什么,只管说你为何找来这里就是了。”

林衍看看两人神色,知道再难搪塞过去,便坦然道:“我来这里,既是想要赌脑,也是来查一桩案子。”

另二人同时开口问:“案子?”

林衍颔首道:“穆姑娘既已知道我的行踪,我也就不好再瞒下去了。此事说来十分不堪。我原在震国生活,六国之中,此处应是最繁华的所在。然而五日之前,那里却出了桩命案。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市集之中摘取了他人头颅。”

穆嫣然惊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掌柜虽未开口,却也露出惊诧的神情。连那铜鸟也抓着宝石,扑棱着跳到近旁的方桌上,侧过头看他。

林衍低叹道:“震国虽比不上城里安宁,但闹市中杀人这样的事情,在我记忆里也是头一桩。凶手选在正午动手,用一个束口袋子,套在路人头上,便一走了之。受害者在市集中挣扎许久,可他越是想要扯开那个袋子,束口便收得越紧。直至他血溅当场,整颗头颅都被收入袋中,只剩下一具无头尸倒伏在地……那惨状,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穆嫣然急切地问:“就没有人帮他吗?”

林衍道:“在下恰巧在侧旁,虽想帮忙,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当场殒命,心情实在是难以平复。故而一直追查至今。”

穆嫣然道:“真是无法无天了!可抓到那凶手了?”

林衍道:“非但没有抓到人,连受害者的头也在混乱中丢失了,恐怕被那凶手趁乱拿走了。”

穆嫣然怒道:“震国人怎么如此无能!”

林衍道:“一来当时事发突然,二来市集上人又太多。我原本是要帮忙的,倒险些被警司抓了起来。再说那袋子形状诡异,我问遍国人,竟无人识得,恐怕不是震国之物。二位也知道,在这乱世之中,各国经历了不同次数的时空逆转,在时间上彼此相差数十年,掌控的技术差异极大。若是有人带了这种东西,从别的国家穿城进入震国,我们实在是防不胜防啊。”

穆嫣然道:“可这凶手要人头来做什么……”说到一半,便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掌柜。

林衍在一旁道:“姑娘可听过‘头颅猎手’?”

老掌柜僵直了背脊,硬撅撅地道:“你莫要血口喷人!”

林衍道:“我如何血口喷人?还望庄家指点。”

掌柜自知失言,先掏出核桃来盘,没转几下又停下来,去看铜鸟眼睛上的时间。穆嫣然道:“我虽知道头颅猎手,但城里早就没有了。害人性命来赌脑,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是绝不允许的。”

林衍道:“姑娘宅心仁厚。然而城中之事,你真的件件清楚吗?”

掌柜一拍桌子,怒斥:“你敢说城主昏聩?”他说完才发觉自己贸然点透了穆嫣然身份。幸而穆嫣然并未注意此事,只道:“你何必这样疾言厉色,倒显得你亏心。”她又问林衍,“你查到什么了?”

林衍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是城主,难怪她知道得这么多,一时答话的语调都比先前轻柔了许多,垂首道:“我在震国经营许久,各处关节都有熟悉的人。故而虽晚了一步,但却一直知晓凶手行踪。此人先去冷库,将头颅冰冻,今早又由雷门入城。如今,头颅也该到这茶馆里了吧?”

穆嫣然寒声道:“是这两个头颅中的哪一个?”

掌柜叫道:“小娘子这话是从何说起!我这店最规矩,几时会从猎手那买头?”林衍苦笑道:“这便是他们胆大的关键了—单凭看,我确实判断不出这头是不是震国那个受害者的。要想知道真相,还得赌脑。”

掌柜正要说话,却听穆嫣然冷笑一声:“未必。”

林衍眼睛一亮,问:“怎么说?”

穆嫣然伸出一只手,去抚摸那铜鸟颈上的羽毛。鸟儿瑟缩了一下,却并未抗拒,只是颤抖着抠紧了脚下的宝石。窗外狂风怒号,吹落一地花瓣。大门骤然而开,却见一人提着个袋子,站在外面。

穆嫣然道:“瞧,这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