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丧尸不但有一套专用的交流手势,还会思考,而且比人类思索得更深。试想,当一个人有着无尽的欲望,却只能每天无所事事地游**,那么他注定会成为一个哲学家。只是记忆太短,而饥饿感又太强烈,一闻到人类的气息,饥饿就会驱使我们向着血肉追逐,无暇将思考所得付诸笔端—再说了,就算写出来,又有谁会看呢?
但要跟她解释这些,要写好多字,太过麻烦。所以,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写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我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丧尸吧。”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她又问了一遍。
“嗯,我的脑仁都萎缩了。”我写着,“不过你可以告诉我。我想听以前的事情。”
吴璜脸上露出追忆的神色,有点惘然,说:“我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我们都学医,但你比我高一级,在学院的迎新晚会上,你第一次见到我。我在舞台上跳了一支舞,我不是主角,主角是一个高个子、腿很长的学姐,但你看到了我,鼓起勇气到后台找我要联系方式。然后整个大学阶段,我们经常见面,但一直没有在一起。后来,我读研究生,你辞了大医院的工作,在我们学校旁边的小诊所里上班,这时我才知道你的心意……春天的时候,我们会出去郊游,你不会开车,就骑自行车载我,可以骑很久很久……”
她的声音轻轻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蜂鸟发出的嗡嗡声一样,在我已经僵化的耳膜边回**。我边听边遐想,她述说的内容让我觉得格外陌生,仿佛是另一个人的事情。我有些悲伤—的确,在被丧尸咬中的那一刻,我就死去,成了另一个人。我现在徘徊在死亡之河的另一岸,听着河流彼端的往事,已经不再真切了。
但我喜欢听。
接下来有很多日子,我都没再去城市里晃**,而是待在屋子里,听吴璜说从前的事情。她的声音逐渐将“阿辉”这个形象勾勒得清晰可见,让我得以看到我在此岸时的模样。有时听着听着,我会扯动嘴角僵硬的肌肉,露出微笑的表情。
当然,偶尔我也会下楼,去帮吴璜收集新的食物。城里超市很多,不费什么工夫就能找到,只是碰到其他丧尸,难免要撒个谎,尤其是对老詹姆。
“你怎么还在吃这些垃圾食品?”有一次,老詹姆拦在我面前,两手划动,“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你要少吃一点儿。”
“抽烟也有害身体健康,你少吸点儿。”
“我又不过肺,不会得肺癌的,”他说,“我的肺早就烂掉了嘛。”
我们对视一眼,都笑了。不同的是,他摆摆手,用手势表达微笑,我却下意识地扬起嘴角。
“咦,你还会笑,我们脸上的肌肉不是坏死了吗?”他惊异地看着我,手指比画着,“别说,你的脸色看起来也比我们亮一些,垃圾食品真的有这么好?”
他从推车里抓起几包薯片,放进嘴里干嚼,碎屑从他脸颊的破洞里漏出来,零零碎碎的。“不好吃嘛。”他比画着,抬起头,天边雷声隐隐,一场大雨即将落下,“快下雨了,是春雨呀。”说完,他就拖着步子走开了。
其他丧尸就好应付多了,我只需打个招呼。他们永远在用手势述说着自己的饥饿。说起来也奇怪,认识吴璜之后,长期以来折磨我的饥饿感,这一阵子好像都蛰伏起来了,如拔了牙的毒蛇。“看来,你在哪里吃饱了。”他们说着,表示羡慕。我发现,他们的动作比以前慢得多,可能大雨将至,空气里潮气过重,犹如凝胶。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狩猎了,所以他们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
不过这不关我的事,雨天令人不安,我更担心独自留在家里的吴璜。
刚进楼,滂沱大雨就瓢泼盆倾般落下,闪电不时撕扯着夜空。电光亮起时,一栋栋高楼露出巨大而沉默的身影,如同远古兽类,很快又躲进黑暗里。丧尸们不再游**,纷纷躲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雨幕。我们当然不怕淋雨感冒,但雨水会冲刷掉我们身上的泥土和血迹,还有伤口里复杂的菌群。这就有点儿难受了。就像老詹姆说的,这不符合我们丧尸的设定,试想,谁会接受一个干干净净的眉清目秀的丧尸?
今晚的吴璜有些反常,食物和水没怎么吃,一直盯着外面发呆。
“怎么了?”
她目光从纸上移开,盯着窗外的雨,突然说:“我身上很脏,我想洗澡。”
她已经在房子里待了半年,吃喝拉撒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身上满是污垢,充斥着异味。虽然我并不介意,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我想了想,写道:“我去给你多找点矿泉水来,你就可以洗澡了。”
她却指了指窗外的大雨,“我想出去,在雨中洗。”
“那太危险了!”我着急地说。难以想象,要是其他丧尸看到她,会怎样疯狂地朝她拥来。
“你会保护我的,不是吗?”她看着我,闪电落下,她的眼睛里泛着闪闪的光。
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我有些不自然,幸亏脸上血管干枯,否则看起来一定红透了。我想起我的确说过要保护她,但食言了半年。我无法再拒绝。
“那就去天台吧。”我想了想,写道。大雨滂沱,会掩盖人类气息,而丧尸们又不愿意爬楼,应该看不到天台。
我们爬到楼顶,推开天台的门,走进雨里。雨水在我身上流淌,流进右肩的伤口里,麻痒感更加剧烈了,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伤口里挣扎。但我顾不得这道伤口带给我的痛感,睁大眼睛,看着雨幕中的吴璜。
她仰着头,一头黑发如瀑,脸庞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白皙。她似乎仍不满足,解开了衣服,半年来积累的污垢不见了,原本雪白的肤色显露出来。她有着这样美好的身体,皮肤下血肉充盈,水流滑过的,是一道美丽的曲线。
成为丧尸以后,我就对人类失去了审美,将肉体分为能吃和不能吃两种。但现在,我知道自己是多么丑陋。一股不同于饥饿的欲望在我身体里蓬勃着,我微微颤抖,牙齿龇出—这不是我的错,谁叫她如此鲜活而我又如此干涸,谁让她如此饱满而我又如此饥饿?但我刚要迈步,肩上疼痒复发,压住了我这种欲望。
一道闪电照下,她的身体被照亮。那一瞬间,她也发出了光,照进我业已枯萎的视网膜中。接下来的日子里,这道光再未被抹去。
洗完后,她哆哆嗦嗦地跑过来,回到家里。我给她找出干爽的衣服换上,她的头发湿答答地垂在颊边。“谢谢你,”她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说,“现在舒服多了。”
我正要写字回复,房门突然被敲响。吴璜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你先进卧室,”我慢慢在纸上写道,“关好门。”
她拿起自己的衣服,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把门合上。我先把窗子打开,让风雨透进,再过去开门,门外露出老詹姆的脸。“你来做什么?”我问。
他刚抬起手,鼻子突然翕动了一下。丧尸虽然不需要呼吸,但嗅觉依旧灵敏,尤其是对生人的气息。他走进房子,左右环顾,脸上逐渐浮现癫狂的表情。我拦在他面前,再次问:“怎么了?”
“你屋子里,好像有……”他比画到这里,窗外突然火光一亮,随之而来的还有轰鸣巨响。我开始以为是闪电,但屋子的震动否定了我这个猜想。这声响也让老詹姆清醒过来,拉着我说:“人类又来进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