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婧虽不信,仍是叫人做好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等着。快到晌午的时候,果然来了几架马车,侯爷请他们做好准备,等着宣召入宫。
永福侯陈贵身高七尺腰围七尺八,是个球形胖子,锦绣袍服已经容不下他了,硬是用腰带填塞进去,他一进来就喜盈盈拉着明远的手,“高人,真的是高人,我越想你说的话越有道理,连夜就让他们拆了重建,这个方位,绝对有问题!”
“在下也是略知一二,当年跟着青云观的三坛海慧道长学了一些皮毛。”明远谦逊,将青州骗子老道的大名提出来,“噢,这位道长在内地极有名,离得远,你们或许不知。”
“啊,知道!知道知道知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堂堂“国舅”,最仰慕东都繁华,很怕因为地处边陲被人瞧不起。“我一大早就入宫,请我家娘娘将你给的东西呈了上去,还真是神了,怎么就这么神,陛下久不见人了,竟然立刻就传唤你们入宫。这不,我这就亲自来接人了,可不能怠慢了上使。”
“侯爷说笑了,侯爷大驾光临,小小驿站蓬荜生辉啊。”
谯婧看着明远与胖子寒暄,白眼直翻,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搞了什么鬼,但这幅样子哪有在她父皇面前时的沉静气派。还什么娘娘,谯婧早就打听清楚,不过是近来受宠的民间女子,连个封号也没有。
永福侯将他们送入皇宫,刘宋王宫十分“朴素”,大块石头垒砌,像是冷冰冰一座石窟,毫无繁丽装点,甚至很难说是“王宫”。
内部却很奢靡,金帐玉碗翡翠灯,几个宫人在帷幕之后弹奏,刘亮躺在贵妃榻上,举着什么东西看,他十分肥壮,只穿着亵衣,衣衫大敞着,被靡靡之音环绕,枕着一个**半身的女郎,正在给他喂水果,那就是姓陈的宠妃,另外两个女人,跪在床角,替他揉腿按摩。
谯婧看那几个女人总觉得有点眼熟。
永福侯通禀一声,自己趋步上前笑眯眯接替了宫女的工作,替主子按脚。
却被刘亮一脚踢开,他倏然坐起,瞪着眼睛瞅着台下,突然跳起就走,宠妃吃了一惊,娇滴滴拉着他,“陛下……”
刘亮头也不回,拔过窗边挂着的佩刀,反手捅进心窝里,宠妃一声没来得及出,就软绵绵倒在了锦绣堆中,只有陈贵吓软了腿,两眼发直,甚至不敢扑过去抱住妹妹。
刘亮两步下了台阶,忽略明远,只盯着谯婧,举起手中发簪,“是你的?”
谯婧立刻转头瞪明远,为何在他那。明远有些心虚,低下头。
牢记自己是来借粮的,谯婧憋着火,“是。”
“你是她的女儿?”
谯婧以为指的是自己父亲,是。
刘亮绕着谯婧一圈圈转,眼睛都痴了,“像,真像,一模一样。”
谯婧忽然恍悟,那些女人为什么眼熟,因为每一个都跟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有的是眼睛、有的是嘴巴、有的是神态,总有那么点意思。
莫非?
再想到父王从小就说自己长得像母亲,难道刘亮……
世上还有什么比玷污亡母更令人羞辱的事吗,谯婧横眉怒目,“陛下自重!”
刘亮眼睛更亮,“性格也像!你娘当年也是这样厉害。”
“你认得我母亲?”
他看着手中的簪子,露出怀念的神色,“你知道吗,这发簪,还是我俩的定情之物。”
“呸!”谯婧大怒,是可忍,孰不可忍,“陛下一二再辱及亡母,我虽弱女子,也有匹夫之怒!”
谯婧又满眼伤心地转向明远,“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所以你才换走在了我的簪子?”
刘亮像是突然被雷击中,呆呆看着她,突然掐住她的肩膀,“她死了?她死了?这不可能,她怎么会死呢!”
明远皱眉拨开他手,拉着谯婧后退一步。
刘亮好像才看见他这个人似的,“你是谁,你也是她的儿子?不像啊,难不成是谯兴那个王八蛋跟别的女人生的小王八蛋?”
明远冷淡道,“自然不是。”
谯婧快气炸了,再也顾不上他的身份,“你嘴巴干净点!”
“我嘴巴干净不干净,你怎么不回去问问你那个好父亲做了什么事呢?他有脸干那些忘恩负义的事,还怕人说?怎么,他没告诉过你们,他当年干过什么好事吗?”
谯婧面红耳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突然咬着唇转身就走。
却被刘亮一把拉住,“别急啊,我最见不得漂亮女孩子哭了,你们是干嘛来得?借粮?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爹没教过你吗?巴巴跑了几千里,连自己要干嘛都说不清楚,你还当什么使臣,回家绣花算了。”
谯婧再度被羞辱,却反而平静下来,觉得对方说得不无道理。谯婧来时,只是为了明远,并不信宋国会借粮给蜀国,现在被他一拦,突然生出一丝希望来,难不成他真的愿意借粮?
谯婧深吸一口气,单膝下拜,“蜀国遭遇天灾,内忧外患,难以为继,两国毗邻,曾有兄弟之谊,外臣奉王命前来,盼陛下念兹在兹,施以援手,来日蜀国必有报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谯兴啊谯兴,你也有今天,想起你那副惺惺作态的伪善嘴脸,就让人作呕。”刘亮俯首看着谯婧,粗糙的拇指轻轻抚过公主娇嫩的脸庞,大笑起来,笑的快意,甚至有些癫狂,“粮食,有。但是,不借。滚吧!”
谯婧像被当头一棒,愣愣看着他,嘴里仍无意识吐出心里打好的腹稿,“……谢谢陛下。”
话已出口,才意识到刘亮已经拒绝了他们。这是她第一次彻底低头,将自己与父母的尊严踏在脚下,牺牲巨大,却一无所获。她无助地转头,去找明远的影子。却在半途被自己的骄傲阻止了。她站起来,沉默地告退。
明远一直旁观着这一场疯狂的戏剧,突然冷冷插入,“你不肯借粮,是为了二十多年前的夺妻之恨吗?”
刘亮定住,“你怎么知道?”
“你杀了自己亲爹,也是为了这个。”明远反问,“可你杀了自己三子二女,又是为了什么?”
刘亮看着手中的发簪,将目光移到谯婧的脸上,痴迷地看着,“因为不像她。”
他搜罗了全世界所有肖似她的女子,可生下的孩子,为什么还是不像她。
“你这种弑父的畜生,我娘怎么可能嫁给你。”谯婧冷笑道。
刘亮眯起眼睛,并未被刺痛,“若不是他,我们怎么会分开,他自然该死。”
当初没有蜀国也没有宋国,他们只是毗邻的两个州,刘、谯都是州中大姓,刘亮是直系嫡亲,谯兴却是干支偏房,两人志趣相投,结为兄弟,刘亮常常接济谯兴。边地风俗开放,男女大防不严,他们总是与章家小姐章菡一起玩,年岁渐长,豆蔻情开,少年慕艾,各有心事。谯兴与刘亮同时爱上章家姑娘。
谯兴自卑于家世,隐晦地向章菡倾诉,章菡却说人是最重要的,少年意气,奋发作为,必有出头之日。而刘亮找到谯兴,直截了当告诉他,刘章门当户对,有两姓之好,他爹本来也打算向章氏提亲,而谯兴家贫人微,与章菡并不般配。谯兴痛苦不堪,决意退出。就在这时,章菡被匪徒掳去,所有人连夜营救,刘亮赶到,章菡半昏迷状躺在地上,周围有厮杀痕迹,刘亮追上,将逃走的绑匪诛杀殆尽。回来焦急地将章菡抱在怀中施救。
章菡醒后只见刘亮,满身浴血,认为是刘亮拼死救了自己,大为感动,况且谯兴已经远走他乡,就与刘亮日日相伴,渐生情愫,定下鸳盟。
然而刘亮告诉父亲,请他提亲时,其父才告知他早为他定下婚约,是荆州大姓的女儿。刘亮坚决不应,其父为了转圜激烈的气氛,派刘亮前往建康拜会各家,为北伐中战死的夏侯节将军送奠仪,从宁州到建康,从建康转回宁州,长路漫漫,等他回来,已经是一年之后。
时局巨变,他父亲杀了前代宁州太守,自据其位,与章氏决裂,谯兴投靠益州太守,声名鹊起,章家既已得罪刘氏,就必得靠向另一方,谯兴趁他不在,鹊巢鸠占,借着太守的背景强娶了章菡。等他赶回质问,谯兴不敢见他。他闯入府中,拔剑相对,要与谯兴决斗,最后一剑将谯兴捅了个对穿,若非此时章菡怀抱襁褓现身,惊呼着让他住手,谯兴已经是个死人了。自此他与谯兴割袍断义,再不必提兄弟二字。
之后他决意要做出一番事业报偿,答应了与荆州的联姻,地位日隆之时,杀了他爹,自己做了宁州太守。但他始终忘不了章菡,所以广纳姬妾,都是与章菡肖似的,之后因这一番姻亲关系,又将他最心爱的、容貌神情最为相似的女儿嫁给了桓奇,不想送嫁即成永别。
他失妻、失父、失子、失女,这一切,都是谯兴害的。
他怎么可能救援谯兴。
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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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他是不是该死。”刘亮青筋暴起,紧紧掐着女孩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