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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三章 别故人(1 / 2)

万丈悬崖,绝无幸理。

为了安防,建康城背山而建,墨湘子将整个皇城的背面修成一座绝壁天堑,这么多年绝少有人踏足之处,只有杨钧能一路突破层层防卫,冲到这个方向,又在荆州大军冲击之下,退到悬崖边上。

青州军终于迟迟赶到。

主帅身亡,军心涣散,最精锐的玄甲军损失三分之二,被桓奇趁势出击,予以重创。

但桓奇犹豫,是否乘胜追击,但最终还是没有再行逼迫,他深知强弱变换之理,杨钧已死,他最大的威胁消失,天下唾手可得,主帅阵亡,其势必弱,而他若再赶尽杀绝,恐怕适得其反。而杨钧自尽的那一刻,文武百官世家豪族都面色遽变。

明远茫然地望着杨钧落下的山崖。

桓奇脸色阴沉打量着他,似乎在思忖他们剩下的人是否要以命相搏。

最终抬起手,荆州军如退潮般后撤,在交缠厮杀中硬是分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明远垂下眼,一点点松开握得发白的手指,“玄甲军整军后退。”

季哲如同野兽一样嚎啕嘶吼着要往下跳,“大哥,我随你同去!”

陈锋含泪死死将他拦腰抱住。

玄甲军个个带伤,浑身浴血,鲜血从铠甲缝隙汩汩涌出,咬碎了满口钢牙,拔出军刀,一点点,一点点向前聚集,虎目含泪,瞪着桓奇,目光中的恨意能将他撕碎。

“收兵后退!”

将官反复再三,才勒住跃跃想要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的兵卒。

明远脸色惨白,抱拳行礼,第一次口称桓王,祈收骸骨。

桓奇忽然觉得脊背一阵凉意,他不由自主手指摸上腰刀,被身后青年谋士拦住。

只是咬着牙,脸色狰狞地点头应允。

·

明远腰间拴着绳索,亲自坠下山崖。

百丈石头山,峭刻嶙峋,杂草间生。

“大人!这里有血!”

“这里也有!”

遍地血肉,一路自山壁中腰向下,金盔尽碎,铠甲撕成一片片,零落山间血肉之中,而杨钧尸骨不存。

“大人。”士兵啜泣着自一滩干涸血迹中捡起一片头盔碎片和几绺头发。

明远颤抖着手,在那片比较大的铠甲残骸边拾起一个东西,一个被鲜血浸透的香囊。系口也是深红色,士兵轻呼一声,“麻绳散了。”

明远拿手帕托住,仔细包住四角,他声音极其平静,“不是麻绳,是辟邪的苇绳。”

香囊已经看不清颜色和形状,但明远知道这里面什么,用蜡和雄黄混合揉成的“却鬼丸”,分别装进配囊中,男人佩左,女人佩右。再准备好胶牙饧、五辛盘和鸡子,生鸡子中还混了麻子和红豆。元正日谁也逃不过。

明远指尖发麻,一路自手臂震颤到胸口,掌中似有千钧重,扯着他坠向阿鼻地狱。

杨钧一生,死里逃生数次,这一次,明远依然不想信。

但手中香囊,眼前血迹,碎裂挂着血肉的盔甲,由不得他不信。

脚下坚实的土地塌陷了,天上永恒的太阳坠落了。那不是痛苦,而是某种浮于海面之上的愤怒,焦灼地熊熊燃烧无法熄灭的愤怒,叠加了潜藏海面之下的空洞。那种堪称私密的缺失感,他在自遇到杨钧后每一刻都能坦然承认,无论面对任何刀光剑影风霜雨雪,他都心中安定,只因为他知道身边有这个人在。那是什么,很难用羁绊、爱、友情、知己等概念来界定,只是,存在。因其存在,世界稳如磐石。

但现在,这个存在突然被连根挖掉了,剩下一个呼呼灌着冷风的黑洞,这种感觉,用痛苦来描述并不精确,而是,空旷,好像世界上只余其一人,举目四望,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做那只鲲鹏,化而为鱼,大不知几万里,生则吞吐江河,陪你游玩四海,死则堕入海底,血肉消融,骨骼化为栋梁,做你的宫殿……

明远眼前一阵模糊,泪水顺着鬓发落在香囊上。

钧,你在海底等我吗?

·

曹无咎奉出卫聪,桓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许他不死,软禁曹国公府。

明远带着人将所有能找到的甲胄、残骸收敛入棺,在长平王府设下灵堂。

卫聪复位,立赵王孙卫长为太子,桓奇居功至伟,封摄政王,父侍之。九重宫殿,张灯结彩,八钟九鼎,歌舞彻夜。

城西长平王府,天地皆白,满目霜色。

桓奇服黑,绘日月星辰,加冕旒,配御剑,服制甚至高于卫聪。

明远一身白衣,以丧主的身份跪在东堂。

对府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只做不知。

杨家没有来人,皇室也没有来人,公卿百官世家门第,来祭拜者寥寥,有的是不敢来,有的是不愿来,有的怕是暗中额手称庆,也有的偷偷托人送了祭仪。毕竟桓杨之争胜负已分,所有人都在丹墀阶下山呼万岁,谁也不敢与失败方沾上半点关系,生怕被连累。倒是寒素之家和一些清流官员来拜祭。

焚香酹酒,行礼致哀。

明远三拜还礼。

眼中的泪早已干涸,他跪坐在漫天素色之中,像一块石头、一桩木头、一柄断了的刀。

当他在战场上看到桓奇身后那个年轻幕僚时,就知道他们陷入危局,这不是一场突然爆发的战斗,而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桓奇的荆州军远比他宣称的要多,杨钧死后,除了自行溃散的一部分,桓奇迅速借圣旨将青州军一部分解散归农,余者悉数拆分,填入各地府军之中,只留下三分之一,负责青兖三州防务。原本杨钧手下诸将,悉数解职。只有明远,还没有结论。

明远心无旁骛,守在灵堂,纸烬余灰,随风卷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