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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七章 谋定(2 / 2)

“他桓奇不是要求贤,何不仿照魏武,不分贵贱,唯才是举?”杨钧笑的得意洋洋,眉角都闪着光,“我近日思来想去,张让原先说的也不错,楚国被天一道和桓奇这些人捣得细碎,门阀世族势力百年以降最弱,此时不改弦更张,更待何时?”

“你要借桓奇的手来锄世家的根,他就是最大的世家,怎么会作茧自缚?”

“其实人人都知道弊端在哪,只是一层窗户纸,没人敢说而已。现在有人说了,他要是不听,”杨钧一摊手,笑的无辜,“那他说的求定国之计不就是放屁。”

“这不可能。太蠢了,那些世家大族非一人一口生吞活剥了我们不可……要真想做这件事,只这样还不够,得从根子上下手,重新进行土断,耕者有其田,农民自然能够脱离豪门附庸……”明远连连摇头否定,说着说着又微微垂下眼,盯着自己手中的帛书,慢慢地边想边说。此刻呼吸急促,心如擂鼓,心中十分犹豫。

他一面清清楚楚知道,杨钧要动的,是这个王朝自兴建起的坚实根基,是牢不可破的权力运行架构,是无数人无数代的利益所在。百年积弊不是没有人想过革除,可稍微碰一碰的人,无不身首异处,与尘埃同灭。他们想改革,就是在挑衅天下豪强世族,与权力为敌。这是他们此刻绝不该提起的事,等同于自我毁灭。

但另一方面,他又不由自主被杨钧的热切所感染,不由自主去考虑这件事如何着手,不由自主去想象万一做成了呢?杨钧自己出身最豪的豪族,却与他这个寒门子弟想在一处,心心念念惦记着穷苦百姓的生计,谋划着均贫富、制豪烈,在权力斗争的尖峰时刻,敢冒此大不韪,火中取栗,以天地为棋局,推平重建整个国家的权力结构,这是何等勇气烈性。生平一快,能有几回?

“真打算做,光上书不行,那是腐儒狄山之所为,”明远冷静下来,越想越觉得冒失冲动,“要提前着手,分化桓奇与世族,在民间放出消息,将百姓动员起来。最重要的是,这封上书,不能由你来提,你要在桓奇与世族之间寻找平衡,让他们都对你有所求。”

杨钧听着,笑容逐渐扩,“那由谁来提?”

“我。”明远郑重点头,“我出身寒门,又心比天高,有这样铲除门阀颠倒尊卑的想法很正常。”

杨钧脸色一变,“不行。太危险了。你当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吗,万一真到收不住的那一天,千夫所指,都往你头上一推,我干干净净?你当我是什么人。”

明远拍拍他的手安慰他,“你想多了,我怎么可能觉得你会这样做。我的确最合适不过。”

“不行!”杨钧斩钉截铁,“这世上,谁出事,我都不许你出事。”

明远一下子被他弄得说不出话,眼热心热,好半天才软了声笑道,“那我们暂且不发,想个万全之计,也先看看他这求贤令下究竟有谁投诚。

杨钧突然转头,冲着门外大喝,“谁!”

明远一惊,也捏紧棋子。

“大哥,是我,收到几封散官拜帖,要我先回了吗?”

是季哲,两人松了口气,杨钧问了投贴人,“无关紧要的你先处理吧。”

这一打岔刚才的情绪也打散了,两人如此这般计划一番,又叫来几人安排妥当,明远想起他们入京前说的事,打发杨钧,“你不是要去乌衣巷走一遭?王谢几家都得拜访。”

“不去了,没必要,看宴上那情况,谢混说了也没用,小王夫人不必我说什么。”

“不去叙叙旧情吗?”明远打趣。

杨钧无可奈何摊手,“恐内阃生隙,为之奈何?”

明远失笑,自己起身整理衣服要走。

“我都不出门,你又做什么去?”

明远略一沉吟,“我去见见晏伯父。”

骨殖尽化,晏容秋在青州所用衣物,他捡了几身,送还白发之人。

临行前他问过谢雁,既做晏氏遗孀,是否要来建康拜见公婆,谢雁拒绝地很干脆,婚嫁是她二人之事,她还要探求医道、悬壶济世,无暇顾及虚礼,只请明远带了她的生辰贴来送给晏家,话说得明白,他们不要,您就烧了吧。

杨钧不知该说什么,也是一声叹息。

“你既然出门,就捎我一程。”

“我要出城,跟你不是一路。”

“怎么不是,我也出城。”杨钧无赖,“我到城外看我那小妹子去。”

·

他们并骑而行,时不时有百姓激动地喊着小伯爷和小明公子行礼。杨钧早就是侯爷了,建康百姓记得的还是那个精力旺盛爱热闹的小伯爷,当年虽日子也艰难,但王孙公子走马过的太平盛景也恍然如梦一般。

“早就定亲了,是木匠的儿子,就是不知道成婚了没有,按说成婚不能不告诉我,但是这几年我也确实行踪不定,不大好找,你也是,都不帮我盯着点……”

“天可怜见,我连人家姓甚名谁住哪都不知道,怎么帮你盯啊。”

“咦?我竟没有说过吗?我一定说过。”

“又来又来!耍无赖啊大将军!”

“……”

那小妹子,明远自然是知道的,他们二人初次见面,就险些为了这小妹妹的一盏花灯大打出手,后来时常被杨钧提在嘴上念叨,不熟都不行。

比如小妹子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时战友的妹子,战友替他挡了一刀失血而亡。

小妹子乳名叫囡囡,性格活泼可爱,总像个孩子,大人一叫就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过来了。

小妹子长着一张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头发乌黑明亮。

小妹子手很巧,揉出的线都比别人细,七巧板九连环那些,一上手就会,小巧的玩具仔细拆开就能自己照着做出来,明远当年送的那套她非常喜爱,小心收藏着,只玩自己仿造的。

小妹子做饭不大行,跟她娘学厨好几年,做出来的还带着焦苦味,为此很苦恼。

小妹子挺喜欢木匠家的小儿子,说着都是嫌弃,却暗中留意木器制作。

小妹子很想见见小明哥哥,杨大哥的朋友。

·

所以明远让杨钧等他一会儿,一道去拜访这可爱的小妹子。

当年杨钧本想将这母女俩接到府中,被严词拒绝了,于是帮她们在北郭外置办了一套三进的小院子,又买了些地,富贵不足,温饱有余,又拜托了里正留心照看,免生祸患。

晏府早已知晓,去了红色楹联。明远来访,没能进门,只得留下了遗物和书信,可以理解,此时建康城气氛紧张、一触即发,晏家擅长自保,不会轻易卷入旋涡中。不过晏容秋的父亲、晏家家主派人接东西的时候还送来一挂玉髓做的平安扣。

明远拜谢。

之后两人一路向北,出了城就逐渐荒凉。

明远越走心越沉,这一片他当年来过许多次,是通往夏侯节宅的近路,当时市井繁华,他还在这切了一份果子吃,如今房屋零落草木萧索,不说街市,行人都没有几个。倒是有零星郊狼还是什么的影子,从旁边树林里一闪而过。几个结伴而行路过的大婶,看见他们,不待问话就惊叫着跑走了。

继续向前走,更加荒凉。像是不久之前才被整个烧毁一样,到处都是坍塌的房梁、烧毁的门柱、砸断的窗棂、还有焦黑废墟上焦黑的血、新土垒起的坟茔、刚刚种上的柏树、草草掩埋漏出脚的尸体。

风过里弄,吹着破开的窗户纸哗啦啦响,世界愈发显得安静。

而眼前一切的一切,都在诉说着寂静中的惨怛可怖。

杨钧和明远下马默默绕过废墟,杨钧在一个地方停下,茫然地看着那个他亲自挑选买下的三进小院,变成了废墟与荒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