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征军以新下衡阳郡为驻地大营,扫平八州之地,天一道余孽已经基本清理干净,大部分愿意归家务农的都解散放归,虽然地方豪强被屠戮十之七八,但行政架构已经基本恢复,新选拔的吏员填充进各州府,趁着冬季歇农,举行了统一的仪式,祭奠枉死者,扫除邪晦气,将郡县乡里百姓口算进行清理,豪强族灭后空余田地重新分配,明远他们也终于能够清闲下来过一个好年。
当时“八气”之外,新年逐渐成为重要节日。
元月正日,众人齐聚州府大堂。
难得消闲,前几日明烨已经带着第五继华的学生们里里外外将州府点缀了一番。虽然连年大战,物资不丰,明远又提倡节用,没有建康那样奢华玩物,但寻常材料却也不难寻。廊下吊脚挂上他们亲手做的花灯,将编钟和铜磬擦得明光,在桃木牌上雕刻出雄鸡图样,两扇大门上是神荼和郁垒的门神像,辟邪迎福的,侯婴亲自用花椒和柏枝熬成椒柏酒,吏员卫兵也来帮忙,用蜡和雄黄混合揉成“却鬼丸”,分别装进配囊中分发给所有人,男人佩左,女人佩右。准备好胶牙饧、五辛盘和鸡子,生鸡子中还混了麻子和红豆。
正门打开,杨钧和明远俱是一身绛红新袍,两人对视一笑,相互一礼,左右一请,并肩携手步入,沿途庭院和大厅花厅二房都堆满了人,今日新春,不拘礼数,大家都换了新衣新簪,有的领上还簪了花,个个喜气洋洋,呼啦啦一起行礼道贺,“桃符辞旧,长乐未央!钧帅万福!光禄新禧!”
“哈哈哈诸位同乐,福寿安康!”
明烨笑着提了两个锦囊跑过来,一红一金,尾部不是丝带而是辟邪的苇绳,“就差你俩大忙人没领了,却鬼丸袋,快快,要哪个?”
杨钧笑着看明远一眼,示意先给他挑,明远笑嘻嘻捡了个金的,看了看,真是挺精致,正要带,眼睛一转,笑着扯过杨钧给他系在腰上,杨钧意会,投桃报李,笑着将红底金线的给明远系上,退步一看,竟有些错不开眼。明远从来风姿特秀,但常年素雅看惯了的,今日难得穿得鲜亮,簪青配玉,人也精神勃发,整个显得光彩照人,神秀焕然,如红日初升,光芒四射,四周也俱是一片惊呼赞叹,杨钧莫名心中有一点骄傲又有一点不爽。
元正不论官职,只论齿序,府中侯婴辈分高年级长,杨钧和明远先一起拜了侯婴,侯婴发了一块胶牙饧,两人哭笑不得,这糖怡不是发给童子的么。
侯婴眼睛一瞪,“怎么,长大了当官了看不上先生的馈礼了?”
这能一样么,连道“不敢”闪人,咬着耳朵给杨钧讲他们小时候在明氏族学给先生拜年,明烨都是锦缎包裹的四样礼盒,他就拿着四颗鸡蛋,先生都一视同仁,发一块胶牙糖。
等学生们拜了侯婴,明远被提醒到他俩,推着杨钧到正位,自己退开几步,带着府中官吏,齐齐一躬,抿唇笑着举起一杯酒,“定北兄,祝你年年康健,岁岁无忧。”
杨钧接了酒,一饮而尽,还礼道,“载辰,为兄祝你年年如今日,平安喜乐,快意诗情。”
明远伸手到他面前,被杨钧拍了一巴掌,“我可没有糖给你。”
哄堂大笑。
依次行了礼过去,人多又杂,为排齿序就争执半天,等全部结束已经一个时辰过去,这才你推我搡闹闹哄哄入席。席面简单,酒也不醇,但人人欢欣,喜笑颜开。再加花灯耀彩,鼓乐齐鸣,真是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六钟隐其骇奋,鼓吹作乎云中。
再热闹不过。
散席后,明远独自离开,抓了一把胶牙糖放在喜欢甜食的晏容秋牌位前,灯芯爆蕊,他轻轻剪了烛心,低声喃语,“容秋,这是我最快活的一天。”
可惜遍佩桃木,独少一人。
·
元正日后,杨钧和明远启程赴京。
桓奇筹划于十五日召开大朝,遍邀百家,共商国是,议定新君。
杨钧二人带了三千亲兵抵达建康,桓奇竟亲自相迎。
他迎接的方式也与众不同,直接单枪匹马冲到二人面前,扬声大笑,脸上的疤痕抖动,愈显狰狞,“哈哈哈哈二位世侄别来无恙!”
桓奇与明远被近距离瞪着,不适地同时后退一步,让开点距离,对视一眼,各自皱眉。
按礼节规矩,一般即便是给晚辈或者年幼者写信致意,也会用“世兄”,没见过人真的大大咧咧说对方是“侄”的,况且是皇室宗亲、手握天下一半兵权的“世侄”。
“走走走,会馆已经安排好,今晚在清平殿为你们接风洗尘!我们痛饮三日!为贤侄诛除天一道请功!”
杨钧谨慎谢过,坚持就住在长平侯府,桓奇说不过,又要派人来护卫。
桓奇拉着他们说了一番后,交代给属官,又风风火火走了,“那你们先安顿,各大豪族都有人来,孤也去迎一迎。”
孤?
桓奇走后,明远凉凉道,“他莫不是疯了。”
·
果然疯了,桓奇如今就住在皇宫里,虽然是偏殿,却毫不客气,完全当成自己家一样。
是夜,果然在清平殿设下盛宴,这里安放开国太祖皇帝手书,历代皇帝从不轻启,就算新年也用不上,只有大胜还朝、或者新帝初立第一年会在这里设宴,正显出桓奇之猖狂。
整个大殿灯火通明,儿臂粗的蜡烛将之照得金碧辉煌,宽广透亮。
鼓乐齐鸣,霓凰起舞。
来的人真不算少,各地郡守来了七个,两个郡丞,能数出名号的豪门望族都有代表出席,谢家和王家也少不了,来的都是老熟人,谢家姐弟,却坐在两边席上。谢混脸色苍白,带着另一个谢家旁支子弟,谢清儿代表王家出席,神色比弟弟更加从容威严。
还有另一个意想不到的熟人,张倘,当日被杨钧生擒于青州城下,槛送京师,许久不闻消息,如今竟道貌岸然,拂尘道冠来做客了。
杨钧和明远与谢清儿遥相点头致意,坐在最上首。
杨钧侧过身来和明远咬耳朵,“比之太学末座,何如?”
明远苦笑,眼前是什么危险局势,说不定桓奇一摔杯子他俩就被人剁成肉块了,还有闲心说笑话,案下锤了他一下,被杨钧抓住,只得凑过去回答,“宁陪末座。”
可不是,当年觉得备受屈辱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太平日子,什么都不算事。
“哈哈哈哈看来该来的都来了。”桓奇举起一只青铜酒爵,大笑,“承蒙三公错爱,天下臣民信赖,孤,继承先桓公遗志,**平贼寇,收复建康,重振皇室及诸家门第!又携手长平侯、忠义将军绥靖江南,修齐文治!天下重归安定,大乱大治,谁之功也?孤之功也,诸君之功也!承蒙各方推举为定国安邦之首功,孤深感责任重大,泰山在肩。故广召诸君,云集建康,设宴于此,共商国是!”
忠义将军就是曾经的天尊张倘,受降后被封官,令人唏嘘。
桓奇召来的人自然有为他大吹法螺捧场的,当即大声应和,首功云云,仿佛桓奇文成武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捧得桓奇心花怒放,当场加官三级。又立刻有人撺掇燕乐歌舞,桓奇毫不谦虚,笑道,“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今日高朋满座,正该一显身手。”
当即脱下外衣,又脱下里衣上衣,如同胡人一样赤膊越过桌子,走到厅中,亲自为宾客击缶。与时人所好不同,桓奇常年习武,浑身肌肉虬结,条理分明,他快速以掌击缶,浑身随旋律舞动,有一种健气的美感,连他脸上那道丑陋的疤,似乎都不太难看了,不愧是当年传闻中文武兼备的“七品公子”。他越击越快,渐呈癫狂之势,四周屏息,伸长了脖子望着这场景,突然一声炸裂,缶被击破,桓奇右手直接插进了破开的大洞里。
桓奇快速眨了眨眼睛,拔出手臂,有几道鲜红从他小臂肌肉上蜿蜒流下,四周惊呼,侍从急忙战战兢兢上前要替他包扎,被一脚踢开,桓奇大笑着抓起帕子随便擦了擦,又穿回上衣回到席中。
“让诸公见笑,哈哈哈,孤今日实在高兴,不瞒诸位,请大家到建康来,不为别的,正是为了扶立新君。”
举座哗然。全天下都知道曹无咎为曹魏复仇将皇氏灭除殆尽,这又哪来的新君。
桓奇似乎很满意大家的反应,拍掌大笑,做了个手势,很快就有宦官快步报了个周岁左右的婴孩上殿。桓奇整个身子前倾,急忙招手,“快来快来。”
殿上两排宾客像被捏住了脖子的鹅,目不转睛盯着那个可能是“新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