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说怎样!废黜卫氏,拥护桓奇改元吗!”杨钧突然爆发,沉声怒吼。
明远声音轻而锐利,盖过了他,“你知道我说什么!”
静默。
他们之间的默契足以让杨钧从明远第一句话起就明白了今日这番谈话背后所指,那个巨礁一般沉潜在他们对话之下的意思,曾经在青州解围后的郊外树林中出现过一次,但在当时,他们头上还有无数层泰阿峰峦,只不过是少年意气的几句空话罢了,而今日再次提出,却让无论说者还是听者都通体发寒。
事实上,明远暗中留下卫聪,难说有没有为此事做筹谋。
杨钧扶着膝盖,慢道,“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明远真心不解,“难不成你还信什么天授帝命那一套?自来都是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慈子奔他乡。商汤伐桀,武王伐纣,高祖讨秦,汉分三国,朝代更迭再正常不过,有德者居之,有能者居之,才是天道。”
他历经两世,或许曾经还信王道尊卑,如今冷眼观世,再清醒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出身、军力、人望、民心,都应在你身上,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君子应时而动,你若顽固不化,不肯吊民伐罪,改弦更张,将百姓推给桓奇或者卫氏残宗,就当真心安理得吗?”
杨钧苦笑:“你知不知道,今日此间旦有一句话泄露出去,就是不赦之罪。”
明远一向温润的脸庞少有漏出峥嵘之色,眉目之间锋芒毕露,“有谁要来问我个大逆不道吗?有谁要来斩我吗?你杨大将军吗?”
杨钧没有接茬,而是深深叹息,“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国朝自立,就是北强南弱,外强内弱,臣强君弱的局面,豪族与庶族不能两立,中央与地方相互拮抗,朝中豪强平分皇权,君不君臣不臣,郡中大户把持一方,役庶民如家奴,百姓在各方势力争权夺利的夹缝中艰难求生,朝无一日之安定,民无一日之丰足。”
“当年陈大人《上谢太傅官人三事疏》,我也是倒背如流的。”
“那,既然你有此意,”明远眼睛一亮,他甚至都没想到杨钧见朝局弊病如此深徹,“何不……”
“不,此事,别人能为,独我不能。”杨钧侧目避开他明亮的脸庞,“这天下任谁对朝廷有不平之意,有抗衡之心,都可以,无论是你、是满十七、是李守一,还是随便哪个州哪个县的百姓,都可以,唯有杨钧不行。”
“你既然自己也说朝廷无道,为何不能另起炉灶,若是担心名声,难不成天下人容得了桓奇还容不了你吗?”
杨钧轻声叹息,长身而起,负手在厅中绕着沙盘慢慢踱步,目光坚毅,如泰山之石不可移,“载辰,我和你不一样。你生而知之,我却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明远一怔,想说什么,被杨钧阻住。
“我生不到三十载,蒙恩之厚、享禄之丰,寻常人家百代不及。我虽外姓,在宫中待遇与皇子一般无二,春夏秋冬,各有袍服,一日四餐,御膳分食,身无尺寸之功而封爵,不过童子之躯而进官,我杨钧何德何能?食君之禄,忧君之事,如今君王身死、王朝动**、百姓流离,我身为人臣,不思匡扶社稷,反而趁虚而入颠覆国统?”
“我生于斯、长于斯,对,的确见过不少贪官污吏无能小人,但这二十余年,剖心许国的忠臣志士也比比皆是。嵇氏直言进谏撞柱而死,公叔为改革税法被围攻构陷坐罪死,向公举荐布衣庶族自己的儿子派到北疆不日而亡,刘子为督查佞臣被当朝杖毙……还有你熟系的,宁君自戕于你我面前。数不胜数啊。我看着他们一个个泣血死节,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只是一个受宠的‘小伯爷’,多少人走投无路求到我门上,我却无能为力,只能泣血对拜,许诺待来日收敛忠骨为君正名。如今我有了力量,也许也会有权力,却直接掀了摊子另起炉灶,让这些大楚国的忠臣节士怎么办呢?他们求我时想要的难道是亡国吗?他们在地下可能安眠?”
杨钧微微低头,又抬起,正色看着明远,但明远却觉得他在透过自己看着别的什么人,“阿远,你不知道,先皇去日,将聪哥抱在怀里,我和王公、谢帅三人在侧,那时候我才多大啊,他就拉着我的手,笑着对王公说,三世宰辅,奉此一儿,何其幸也。”
杨钧永远记着,先皇将他的手和聪哥的手合在一起,拍了拍,轻声说,吾儿,莫弃之。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将楚国的未来交到了我手里。所以后来谢帅才会收我这个学生,对我倍加器重。”杨钧眼含热泪,“难道我将来到了九泉之下要对他说,因为楚国这不好那不好,所以我不要了吗?因为聪哥不聪明,守不住皇位,所以我不要他了吗?”
“阿远,我做不到。”
明远望着他,轻轻叹息,转身向门,“我明白了。”
他确实明白了,一切在“我和你不一样”处已成定局。
杨钧生而为杨钧,这个飘摇王朝的皇族血裔,他看似豪爽得有些不管不顾,实则早就担上了重任,将自己当做王谢一般扶大厦之将倾的人物,他们眼中不公不正的朝廷是他的朝廷,他们眼中毫无价值的王国是他的王国,这二十年间死节的臣子是他的臣子,被曹无咎屠戮的宗族是他的血亲,连番遭难衣食无着的百姓是他的百姓。他是楚人、楚臣、甚至楚之魏武,却绝不会做汉高赵献。他的痛心疾首和明远的不一样,他的仇恨愤怒和明远的不一样,他要做的是扶持、修复、温养、重建这个王朝。
而不是覆灭。
若楚国覆亡,杨钧或是山峦崩塌下的最后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