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明远笑得温和,“曹兄快请进,你从哪来?久不见你。”
曹无咎微微摇头,没说话,明远见他毫无异色,就像昨日才从太学饮酒分别似的,这还不够了不起吗。自建康流血夜,他斩杀皇室九王二十三子一百余口,弑君叛逃,故人见了他哪个不是好像见了鬼,拒之门外而不偷摸报信领赏已经算是极难得,哪有明远这样谈笑如故的。他们都已经不是当年书生,曹无咎知道这不是至圣至爱之人就是心思至深至沉之人,竟忽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毫无把握,不由一阵觳觫。
但事已至此,天下之大,除了明远,他已不知道还能找谁。
曹无咎观察四周,确定无人,退后几步,走到马车旁,拉开一侧帘子。
明远安静看他动作,直到看到车中人才震惊失声,“他还活着?”
车内躺靠着一个有些肥胖臃肿的少年,盖着几层棉被,呆呆地玩着自己手指,随着窗帘移动,看向漏出半边脸的曹无咎,咧着嘴笑了几声,又鼓着脸盯着墙边的红梅瞧。
那正是据说被曹无咎闯宫弑杀的“君”,卫聪。
看着明远震惊的脸,曹无咎竟有一些得意,好像打破了菩萨金身一般。
“明陆!”明远一喊,明陆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将刚才引人进来的门童、小厮、卫兵控制住,过几天找个由头分别打发到庄子上去。”
明陆领命又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曹无咎说,“我们无处可去,只好来投奔你。”
明远瞪着曹无咎,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怎么回事,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背了弑君的罪名,又怎么出现在这里?
将他带来,如同一个烫手山芋,青州军扔也不是,接也不是。
但他极其清楚,决不能让人知道卫聪在这里。
桓奇如今摄政辅国,就是仗着皇室尽死一时之间想找个皇子皇孙立为新帝都难,更大张旗鼓打着寻找皇室后裔的名号在各州撒网搜刮,占着道德制高点号令群雄。若卫聪的消息走漏,一是怀璧其罪怕引来各方攻击,二是与桓奇之间刚刚达成平衡的关系发生新的变化,三嘛……
“我先安排你们住下,好好休整一下,怎么搞成这幅样子。”明远笑着拍了拍他手臂。
曹无咎微不可见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他自然明白他们是个天大的麻烦,但以他对明远的了解,这样的麻烦,宁可自己受着,也决不能放出去给别人控制住。
“怎么这幅表情,”明远更加失笑,“同窗一场,你来找我,难不成我还把你赶出去不成。”
曹无咎也笑了,知道他是客气,也不能不眼眶发热,这样的世道,那几分同窗情算什么。
曹无咎亲自照看卫聪沐浴更衣,卫聪也依赖他,白净圆脸笑起来挺可爱,不知道什么时候捡了一朵梅花,攥在手里,揉的皱皱巴巴,没人时才偷偷递给曹无咎,“给,给,你吃。”
曹无咎复杂地看他一眼,俯身从他掌心叼在嘴里,“聪哥乖。”
晚上打发了卫聪睡觉,明远替曹无咎接风洗尘,就他两人。听曹无咎简单讲述,原来桓奇答应襄助曹无咎复仇,条件是诛尽卫氏,但金殿之上,卫显临终舍命相救卫聪,小皇帝抱着卫显嚎啕大哭,让他突然从复仇的狂热中清醒过来,心有不忍,无法再下手。但就算他不杀人,外面几百个桓奇的亲卫也不能答应,卫聪绝无幸存之理。曹无咎竟临时改弦更张,将卫聪衣冠换到一个小太监尸体上去,放了一把火,趁火势带着卫聪逃出宫去。
之后桓奇宣布曹无咎弑君,屠杀皇族罪在不赦,在全国通缉海捕,这都是可以预想到的,从答应桓奇合作复仇之日起曹无咎就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但卫聪是个变数。他独自逃亡随便钻进什么深山老林就行了,带着卫聪,就处处受制,这几年流亡,也投奔过曹氏世交旧友,无人敢收留他,故而都在穷乡僻壤转悠,住一段换一个地方。但自从杨钧明远起兵东征,推进迅速,而且一边征战一边肃清山匪清点人口丈量土地,曹无咎二人几乎没有容身之地,只好来投奔他。
明远心情复杂,人之境遇,实在难料,谁也不知道会因为怎样一个突然的冲动就改变人生际遇,明远苦笑,“看来我这个‘罪魁祸首’真是义不容辞了。”
明远离开时卫聪还在里屋酣睡,一眨眼竟然这么大了,明远有些恍惚地想起当年第一次“面圣”,他的字号还是那孩子赐下的,或许呆傻之中也真有几分聪慧,也是在那一天,他和杨钧初初相见,当时满城火花通明樊灯如天河,杨钧这个身份端贵的小伯爷,像个江湖草莽一般,拍碎酒坛子上的泥封,琼浆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