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被扶起来一些,靠在被子上,闭目喘着气,“气血凝滞……水火失调……阴阳互损……疠殇,外邪……内传……阻碍气机……可试一试……”
明远一阵晕眩,直到听到外界连连唤他,才从短暂的失去意识中醒来,接着说,“我们之前,重在退热,是,治标……”
谢雁打断他,她仍穿着孝衫,“大人省点力,我替你说,若是不对,你再纠正。我们之前方向错了,热是表征,寒气才是根本,阴阳互损,阴覆为阳,应该护持心脉,顺畅血气,通力九窍,心肺刚健通畅之后津液发散热度自退。”
明远干咳两声,勉力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士兵从永安城外采集的植物,“这个,试试,原来方子,去掉龟苓、麻仁,试加熟地、玄参,辅以朱砂、白术……”
“好,我这就改房子,拿去营地试一试。”
“不,”明远闭目,“拿来我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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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雁与其他医官商议一番,去掉了清热的猛药,加入了强心健肺的几味药,谨慎起见,下的量轻,熟地、玄参都只有一钱,三碗水熬成一碗,给明远灌下去,开始燥热愈厉,直接满面通红,从脖子红到胸口,烫得能煎蛋,医官大呼不妙,紧急备了冰手帕,手忙脚乱准备降温,但不等他们改弦更张,明远开始一阵一阵冒汗,亵衣湿透了,整个人湿漉漉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又湿又热,水汽凝结,头顶甚至好像在冒烟,喂水也能喝下去了。
谢雁松了一口气,于是将药量调整到正常,开始一边大量补水一边疯狂发汗,见效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快,所有人守在明远耳房里,到第二天晨光熹微天边泛白时明远的烧已经退了下来,额头湿湿凉凉,虽然呼吸还艰难,杂音很重,但的确是肉眼可见的好转了。
在明远坐起来喝了第一碗粥的时候,谢雁悄悄侧身抹掉了眼角的泪,如果早两日,晏容秋或许还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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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恢复进展很快,一天一个样,新药给患病的战士减量试用,效果也很好。
但杨钧却撑不住了,不是不对症,而是他已经实在太严重,身体极其虚弱,全靠丹参吊着命,而这一味药在生效之前都有一个先行催发的过程,明远也是先高热再降温的,而杨钧如今的身体根本受不住,不敢下药了。
明远让人将自己抬到杨钧房间,两张榻并在一处,侧头看着那张枯槁不复俊美的脸,全身皮肉都一阵酸苦,手指轻轻从他鬓边划过,继而落下两手交握。
那只手是暖的,指尖粗糙,掌心也是厚厚的老茧,一点不像一个王孙公子,但是托得起天,撑得开地,定海神针,擎天玉柱,我要如何救你?我救得了千万人,却独独不能救你吗?万千神佛,哪一个能救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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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陷入绝望的时候,忽然门子来报,门外来了一个道士,说他会医术,求见大人。
已经能起身行动的明烨大为光火,“现在这样都是那些牛鼻子道士害得!他们还敢上门来!看我不打死他!哪个野道士!”
门子战战,“是是,他说他姓侯,叫侯婴。”
明烨:……
明远激动地坐起来,还紧攥着杨钧的手,“快请!”
明烨虚弱地补充:其实道士也不全是坏的。
披着道袍的侯婴被明烨亲自接进来,除了明远明烨,曹和曹平兄弟也来拜见,他俩虽然康健,但疫情这么严重,几位当家做主的一个接一个病倒,他们一个顶十个用,也是胡子拉碴一脸菜色。侯婴看着自己几个弟子的惨相,又怜又气,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明远眼巴巴望着他,就像看着刚刚祈求的万千神佛下凡。
“起开。”侯婴不耐烦地挥挥手,明远急忙让人将两张榻分开,给老师腾地方。
侯婴甩开衣袍在杨钧榻边坐下,把脉,换手,再把脉,看了看瞳仁、舌苔,听了鼻息、心脉,脸色也凝重起来,沉吟半天,先掏出一个小白瓷瓶,倒出一颗细小水丸,压在杨钧舌下,“的确很麻烦,你的方子没问题,但现在最小剂量的汤药下去,都有可能逼得他心力衰竭。”
明远脸色一白。
“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侯婴犹豫再三,“我也是在书中看得,从来没有用过。你们知道,医科中有一个说法叫‘器’,以器为引,极大降低药性,据说,发挥最大功能的器……”
“是人。”明远低声接道,他明白了。
“不止是人,杨将军身体已坚持到极点,要非常熟悉药性、了解彼此身体状况的人,能够随时根据自己感受进行调整。还得血能相溶。”侯婴慢慢解释,十分不忍,但是他从小教养明远,绝不说谎骗他,四周诸人还懵懵懂懂,不知他俩在说什么,“但这是九死一生的险兆,病人很可能挺不过去,而且一旦开始,血脉相连,生死与共,另一人也逃不过的。”
明远却笑了,抚掌微笑,“看来我当仁不让了。”
他的血跟谁都能相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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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婴让人重新熬了药,三倍计量,明远端起来一气干了,明烨瞠目,他知道明远从小喝甘草都嫌苦的人,刚才那药浓的像浆,他倒是一声不吭了。
过了半个时辰,明远冷汗涔涔浑身哆嗦,但他不说,别人也不知道他哪里难受,侯婴让他俩面对面侧身躺好,两双手交握,取出两根带着针头的橡胶管子,分别扎在两人手腕上,所有人紧张屏息。药剂经过明远自己身体的吸收分解,溶解在血液中,再通过这细细的胶管,汩汩流淌进杨钧的身体里,一轮循环之后,再通过另一支管子,回到明远体内。
所有人脸色煞白瞠目欲裂,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医术,神乎其神异中更异,若不是明远明烨都说是他们启蒙恩师,在别处见到一定当做邪教打杀了。看到两边血液形成循环,也就明白为何说二人同生共死了。
据说这两道生死循环起码要坚持十二个时辰,坚持下来,九死一生,万一中断,十死无生,因而明烨和季哲亲自守在这里,一日之内,天崩地裂也不许打扰。
而明远,头晕目眩、心悸反胃,心跳快的厉害,眼睛肿胀锐痛,耳孔发烧,耳鸣,脑子里好像针扎一样刺痛,有人一直锲而不舍拿棒子砸他半边脑仁,但想按一按太阳穴,却被意志克制了,丝毫不敢动弹。
这都是事前知道的正常现象,毕竟他喝了三倍的药,还承受着杨钧血中毒素,胃里翻江倒海,肩膀猛地一抽,侯婴在旁边候着,等他吐了一阵,漱了口,又给他端来一碗药。明烨都看不下去了,明远一句话也没说。
他难受地发晕,想睡一会儿却不敢睡,每两个时辰,他要告知侯婴自己身体的真实感受,任何微小的变化都要说,侯婴通过他,及时调整药量。明远苦中作乐,想起小时候村里人病了,侯婴抓药随意地好像拌猪饲料,现在却精准谨慎地如同核雕。
明远躺得僵硬,浑身都木了,呆滞地看着他自己深红的血一点一点流淌进杨钧的身体,杨钧的血又反补给他,他们的血在一圈一圈的循环中趋同、融合。忽然身体也不难受了,反而有一种极其安心的感觉,自己与另一个人血脉相连。好像天生如此,合该如此,五百年之生,五百年之死,跨越五百年的命运羁绊,终于在此时此地相合于肉体。
他们是一体的,同一的,甚至是一个灵魂的两个剖面,遥遥相望,漫漫长路,自命运的两端相向而行,终于重逢于同一条血脉之中。还有谁,比他们感情更厚烈?还有谁,比他们相知更深彻?还有谁,比他们结合更紧密?
明远喝了第五次药的时候,和杨钧差不多的面如金纸,气息微弱,甚至看不出两人是谁在救谁,他在无望地坚持中,终于等到杨钧微微睁眼,本能地想要举起手抚摸他,被明远按住,迷蒙中无意识地低头嘴唇蹭了蹭他的发鬓,讷讷呓语,“阿远,江水已竭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