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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一章 凯旋(1 / 2)

明远亲自狠抓防备,但仍然赶不上疫情传播的速度。好在各方报上来的情况,虽处处紧急却也处处分明,显然掌事之人极细致耐心,一看就是晏容秋的手笔,明远有些内疚,自觉那天话说得太重,去找了他几次,都无功而返,根本没见到人,听小厮说晏容秋近日不眠不休钉在药棚,每日亲自巡视检点,已经数日没有回来休息过。

明远内疚更甚。

他自己也忙得脚不沾地,偷个空想亲自去药棚找晏容秋,又有人来报明烨那情况有变,他顾不得了,叮嘱晏容秋的小厮劝他家公子多休息,抬腿就去明烨房间。

明烨这几日一直在生死关头徘徊。高热是最要命的,明远从小长在乡间,发热病死的、烧坏脑子的、抽搐口吐白沫的见得多了,知道当务之急,不管对身体损伤,首先是要退热,他黔驴技穷,只得下了猛药,各种清凉解表的药材硬灌下去,只能祈求不要再吐了。或许药材起了作用,又或许是靠明烨自身强健恢复,又熬了一夜,许蓉突然惊醒,两眼通红地哭出来,“热度退了,热度退了!”

但这么多天,只出不进,明烨已经被消耗的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明远长出一口气,还有一场硬仗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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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我军凯旋!在城外安营扎寨,钧帅请您速去见他,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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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晏公子请您得空了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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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不期而至,明远略一停顿,让人告诉晏容秋自己随后就来,然后立刻上马,亲自去迎杨钧。或许是疫情闹得,这两天他总是眼皮直跳,心惊胆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明远迫切想要见到杨钧,见到他平安无事。

自己只是急着想了解战事而已。这话,已经无法欺骗他的心,承认吧,你就是关心他,放不下他,就算他疏远你冷落你,你也放不下他。

自杨钧回来,他分明觉察出他在疏远自己,尽管仍有这样那样偶尔的亲密片刻,或许是不想做的太明显的。明远不是不失落不伤心,但他接受,他早在万千神佛面前许愿,只要杨钧活着,怎样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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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老远看到大军正在扎营,立刻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

目光所及的士兵精神饱满打着旌旗,锣鼓喧天喜气洋洋,的确是一副高奏凯歌德胜还朝的样子,但深入营地,就见到许多士兵们相互搀扶虚弱蹒跚,有人背着,有人扛着,有人担架抬着,王学淩看到他竟有点激动,“小明大人!”

明远跟着他一路走,仍然没有看到自己关心的人,“他人呢?”

王学淩支支吾吾没说话,季哲迎上来,他脸上有伤,胳膊也吊在胸前,一语未发,脸色沉凝地冲中军中间围着的马车抬了抬下巴。

明远心里直打鼓,杨钧这人,就算只剩下一份力气,也绝不会弃马乘车。

撩开帷幕,药味冲鼻,明远顿在当场。在看到杨钧之前,他多年本能已经辨别出那是生姜混了麻黄的味道,清凉解表的,和他下在明烨药方里的一样。

杨钧躺在马车里,脸上擦伤的口子不说了,整个盖得严严实实,却连汗也不出,眼泡肿着,两颊烧得通红,气息微弱,进多出少,夹在被褥之中,羸弱如一张薄纸。

明远何曾见过这样的杨钧,这个人的这一生,再热烈不过,是降烈马、挽雕弓、上山伏虎下海擒龙,是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豪气干云,放歌饮酒,就算在牢狱中也在打拳读书,哪怕刚从北方回来,像个渔夫一样又黑又糙的时候,也不曾少了一分精神气,自己那日是如何认出他的,不就是那股子气概吗,那是扔在人堆里也藏不住的。

可眼下,他躺在这,虚弱的好像只剩下一口气,让人心中发颤。

明远看到杨钧颊边有水迹,伸手替他揩了去,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落了泪。

杨钧烧得像一块碳,却似乎被这一滴泪灼烧,他缓缓睁开肿胀的眼,眨了眨,不知道是真还是梦,他轻轻勾住明远的手指,以这辈子没有过的委屈腔调,低哑问道,“据儿,我是不是又把你弄丢了?”

明远终于失控,他攥紧杨钧的手,附身搂住他,脸贴着脸,几乎被那温度烫到心碎,他泣不成声,眼泪浸入杨钧的鬓角,感觉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压力焦灼忽然崩塌,“没有,没有,你没有弄丢我,我在这,我在这,我哪也不去。”

杨钧无意识地揉了揉他后颈,与明远十指相握,心满意足地再次昏睡过去。

明远这才意识到,他恐怕只是在做梦。

·

明远叫来季哲仔细询问。

季哲不知为何总是对明远隐有敌意,但还是完完整整讲了一遍他们行军中伏的过程。包括前期顺利、杜耀武和小分队在百病谷失踪、围城永安、杨钧不顾劝阻带队探城、遇到的尸蛊百姓、喷着毒气的炉子、变了样子的杜耀武、鼎炉爆炸后毒气逐渐消散,满城的“人”忽然就地倒下死了个彻底,他们被援军从废墟中救出,杨钧负伤安排清理现场,正在叮嘱掩住口鼻防范毒气时,话音未落,自己就天旋地转,当着他们的面一头栽倒下去。

继而城中士兵都逐渐病倒,迅速传播到全军,如今已经有如今已经有三分之一的将士中招,但是大部分都能自己起卧,而杨钧却高烧不退,至今未醒。

然后就成这样了。

季哲他们商量了一下,怕军心不稳,没敢公布主帅病危,只好假传王命,先行撤军,回来与明远汇合。

“你们做得对。”明远脸色凝重,他也三言两语将本部情况简单交代了一下,他仔细观察,判断北府军和州兵症状是一样的,那么州兵这边也很可能是人为的疫毒,而不是什么瘴气时疫,“回师,先不要进城。杨将军是对的,将患病士兵隔离开,城里也是这样。”

明远先在城外支起几口巨大的锅,煮了清热解毒的药给回来的士兵每人灌了一碗,

将所有已经患病的士兵依样隔离后,明远将全军按营地划分为十二个区,各区用不同颜色标记,分别设立隔离站点,区域封锁,不允许互相流窜。水必须煮熟再喝,也不许吃生食,一旦发现病患传染者必须立刻通报,每个军事区配备医官、役夫、车夫、担架,设立专门丧葬点,死者必须火化,并烧毁铺盖和私人物品。进出物资和病患运送由专人负责,检查袖标后贴上标志才能放行。谢雁手下的医官会带着学徒隔日会进行检查。

然后真正的困难,才刚刚开始。

·

情况越来越严重,不断有人死去,尸体来不及搬运,临时堆在路边。后勤劳役纷纷病倒,物资无人运送,封闭的军营出现短暂缺粮,还好晏容秋及时在当地高价征调,接了燃眉之急。有的居民家里死了人,就地掩埋,又被官府挖出来烧掉,怕疫情传播,家属疯了一样攻击差役,焚烧的烟雾熏黑了一片天。

“还好容秋处理得当,他近日辛苦了。”他又记起上次的事,他想去赔礼道歉,也说不好为什么,几次三番错过,不知是晏容秋故意躲着他,还是他自己刻意回避,他俩和谐同居三载,竟不知谁更傲慢些。

明远背着手在室内缓慢踱步,攥着自己手腕,与谢雁和治所医官商讨,“我本来以为是时疫,当时为了稳定民心,才冒在天一道头上,没想到,如今看来还真有可能是陆寻的手笔。永安的瘴毒,烨哥儿遇到的尸变,城里百姓染上的怪病,虽然症状不同,但同时爆发,就在我们驻扎的时候,也太巧了。我从来不信‘巧合’二字。”

谢雁有点意外,她自认识明远以来,无论多么糟糕的境遇,哪怕前些日子疫情刚起疯狂传播的时候,或者雷霆大怒训人的时候,明远站在那,都自带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从容冷静、风流气度,像是所有人的定风珠一样,她还以为永远不会看到他焦急上火的一天,没想到自从东征军搬师回来,这位小明大人的清俊文雅里终于染上焦灼紧张了。

谢雁在他不冷静的时候保持着冷静,“目前虽然伤病惨淡,但是情况并不一致。季将军所说永安城里情况和三公子遭遇的尸变听着像是同一类,杨将军、明公子和其他病患表征不同,按常理不可能出于一源,但光禄说得也有道理,高热、客串、脱水,根本而言都是实火亢盛,阴虚火旺,这又是一类。只是不知道根源在哪,是毒、蛊、瘴气,还是别的什么。明公子如今已经脱离险境,但杨将军却几乎是最重的,若再无好办法,实打实的有性命之忧。”

谢雁带着医官针对不同情况,开了十几个方子,有些有效果,但也收效甚微。

谁也没见过这样复杂多变的病症。

明烨毕竟年轻力壮,已经在逐渐恢复中。

“你怎么来了,快出去快出去!”

他看见明远进来,立刻就要跳起来赶人,只是身体虚弱,跳不动。

“没事,我知道轻重。”明远摆摆手,“你这些日子,什么感觉,仔细说说。”

“唔,刚开始只是困,又困又累,就好像十几天没睡觉一样,头重脚轻,脚底下轻飘飘的,沾枕头就倒,然后就是热,也不是,有点像疟疾,一阵冷,一阵热,手脚发烫,好像被三伏天的太阳烤焦了一样,但心里冷,五脏六腑冻得好像接了冰碴子,呼吸都是从冰里拉过来的。”

“侯先生没白教你,挺会形容。”明远看他精神了,也有心开玩笑,“觉得疼吗?”

“昂,从这到这,”明烨在自己肺部到喉咙的地方比划了几下,“每呼吸一下就像吞刀子,好像身体破了无数个口子在冒血,人像气球一样瘪了,没气了,一点劲都没有,其实有时候我知道你和蓉妹在旁边,我想睁开眼睛跟你们说话,但是没劲,好像整个人往流沙里陷。再后来呼吸不疼了,我就没知觉了,感觉就是全身逐渐麻木,就好像,就好像……”

“像什么?”

“像小时候你给我下麻药整我的那次一样。”

明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