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在一片高地密林之中,辽阔不见边缘的深绿色乔木高耸连绵,中间被伐扩出一大片空地,容纳五家人马。崔、卢、陈、贺、房五族齐至,五位堡主立在高台上,陈家堡主竟然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老妪身后站着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女,左手挽弓,绿松石抹额白玉环佩,披着猩红色斗篷,肤若凝脂,眸若晨星,光彩照人。
杨钧身子倾向崔志奇,比了个拇指。果然很美。
崔七公子脸又要红了。
今年卢氏做东,卢家家主卢立群居中而立,当仁不让,“今日五族俊杰汇聚,卢家堡蓬荜生辉,这林中网开一面,大小猎物无数,儿郎们尽可大展身手!”
台下锣鼓齐鸣,林中隐隐传来动物嘶鸣。
卢立群大袖一挥,张臂环视左右,“诸位,年年狩猎,奖品都是些金银珠宝,今年我打算换一换如何?”
往年的金玉已经极尽豪华,崔天野蹙眉,“卢兄是得了什么宝贝吗?”
“不错!”卢立群大笑,身后有人呈上托盘,他扬起盖着的金红锦帕,“几位老兄,你们可知这是什么?”
自然不知。
“此乃南楚北府兵印符!谁持此印,可以任意调动三十万大军!各位,这,算不算个宝物啊?”
满座皆惊,心神恍动。
连杨钧都迷惑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坠子。
“据说南北两朝都在找它,没想到机缘巧合落入我手中!”卢立群得意非常,“我有意拿它做个添头,孩儿们今日都给我拿出看家本事,谁最终猎物最多,这宝贝就是谁的!而且我有一个想法,说出来与几位兄长参详。如今政局动**,五胡混战,我们汉人也得拧成一股绳才好,不如今日哪位青年俊杰获胜,我们各家孩子们都以他马首是瞻,在这乱世创出一番事业来!”
“卢兄如此大度,我们还有什么可说。”
诱之以利,晓之以情,话说到这份上,本就各自动着心思的各位家主无有不从,底下各族青年也暗自振奋,恨不得立刻弯弓搭箭。
卢立群一扬手,两列家丁吹起牛角号、擂起牛皮鼓,震得林木潇潇,尘烟滚滚。
今日阳光正好,红日漫洒,苍苍木叶也尽皆笼罩了一层金辉,明星般熠熠闪光,皮弁生寒,人马一色,各家儿郎个个精神十足、英武豪迈。号角声响,百骑并发,在林子四周呼喝驱赶,口中发出喝声哨声,网围三面,等闲之物竟是逃逸不得。那么些黄羊白鹿本是野牲,这么一驱赶,也尽皆发起很来,在林中奔跑纵越,小些的老实的多,獐子奔窜,山鸡扑倏,一时间人吼马嘶,看得人人心痒。一轮箭抢先撒出去,先胡乱射死几个热热手。
卢照行一马当先,手上搭扣轻解,描金铁胎长弓立刻应声滑落,正好跌进久待的左手掌心,啪的一声反手握紧,右手跟上,行云流水般抹开弓弦,搭上桐木长箭,铁胎硬弓在手中不解意的人看着倒竟如同玩具丝线一般,一声轻喝,远处麋子应声而倒,卢照行长弓一扬,笑得张扬至极,卢家兄弟随从一阵喝彩。
彩声未落,忽然一箭斜斜飞来,一头黄羊堪堪倒在他马蹄前,长箭穿透左眼,钉在地上,险些惊了卢照行的马,他提缰转了一圈,才重新落在地上,怒视着崔建纵马而来,顺手提走猎物,“承让”。
两个字让欢呼声戛然而止。
崔志奇给自家哥哥疯狂鼓掌,在后面挤眉弄眼的笑,“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啊卢公子。”
卢照行气恼地瞪他一眼,率众扬鞭纵马窜进林子里,“光说嘴有什么用,跟着哥哥的奶娃娃,有本事你追上来。”
崔志奇哇哇大叫着打马跟上去。
“小七!来人!快拦住他!”
杨钧没拦住,赶忙带人追过去,崔建也放心不下赶上来。几支队伍在密林里穿梭纠缠,渐渐深入。
兄弟几人各带人马,崔建沉着稳重,出手不多,但是每箭必中,看着节奏慢,其实收获不少,崔志奇年轻气盛,见活物就放箭,十发也能一中,已经猎了几只兔子和小鹿,此时他眼前一亮,又在林子深处发现一头灰狼,兴奋地策马追上,家中武师四散开来,替他驱赶,没想到跑在他前面的卢照行在疾驰中扭转回身,抽箭搭弓,银光一闪,灰狼仰面砸在地上。
“哎呀!”崔志奇眼看到手的猎物被人抢了。
卢照行得意地扬眉一笑,转身就走。
“七公子,獐子!”杨钧虽然不明白那个符印是怎么回事,明明还好端端挂在自己脖子上,卢家堡拿出来的又是什么东西,难不成自己的被人掉了包?但这东西天下没几个人见过,他确信自己身上的货真价实,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撇开这些莫名其妙事,他知道今日是为了崔建兄弟出彩,因此至今连弓弦都没摸过一下。只替崔志奇物色猎物。
崔志奇注意力转过去,追着跑了半天,放了好几箭,几乎擦到皮毛,又被跑了,眼看一点点拉近距离,就在手边了,又一只箭后发先至,獐子哀鸣一声落地,卢照行斜插过来,手下捞走了獐子的尸体。
“姓卢的,你有完没完!”
“崔小少爷说什么,我怎么不懂呢?天生地养的无主之物,我不能猎吗?还是说这獐子是你家养的,专门今日带来的?”
“闭上你的臭嘴!小爷才不干那样丢人现眼的事!”
崔志奇叱完转身就走,没多远居然叫他们碰上一只小白狐狸,崔志奇自然势在必得,连忙叫团团围了,不许放走,自己亲自上阵抓它。可那狐狸身形小巧,在林间闪转,崔志奇的马高大,在密林间不如它腾挪灵便。时间一久,便有些心急,又绕了两遭,小白狐狸嵌在两棵树中,借着树干遮蔽蹭到背后,杨钧空弦一弹,惊得小狐狸呆立在那不敢动弹。此刻按说崔志奇应该正好能逮到,他本打算在纵马越过的时候借势一捞,但偏巧马蹄被树下藤蔓绊住了,崔志奇整个人竟摔了出去,也亏得方向差不多,他竟然还记得将那狐狸搂在怀里,在地上翻了几个滚都没松手,知不知道憋死没有。
“哈哈哈哈,崔七公子干嘛呢这是?”卢照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神出鬼没冒了出来,看着摔在地上满嘴泥的崔志奇,故意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瞄了几遍,“的确算不上丢人现眼……”
“啊啊啊啊小爷弄死你!”崔志奇跳起来。
“七公子,别跟他浪费功夫!”杨钧硬拦住他,又转头对卢照行说,“卢公子胸怀大志,不去追逐您的猎物,何必与我家小公子锱铢必较?”
卢照行瞥他一眼,看他是个武师打扮,冷哼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本公子讲话。”
杨钧毫不退缩,“在下原云,不是东西。您嘛,是不是东西我就不知道了。”
卢照行冷了脸,“卑贱小人,也敢戏谑本公子。”
他二话不说朝着杨钧抬手放箭,杨钧连人带马钉在地上,不避不让,任凭桐木长剑擦着鬓发飞过,几根头发断飞林中。
卢照行被他的镇定自若惊到,又见他剑眉星目、鬓若刀裁,一身粗布也不能遮盖英武气质,心中转了几个弯,不及再说话,崔建的人马已在几步之外,又看他一眼,转身驱马离开。
“麋鹿!”
崔志奇、卢照行、还有房家几个人都看到了远处一只健壮的白色麋鹿在林间奔腾跳跃,崔志奇狠狠抽了一鞭子,有着湖泊般双眼的枣红马立刻射了出去,好似一道箭光,别人也不甘示弱,从不同方向驱马追赶。这一冲直接越过了麋鹿,马嘶声惊得它转身回逃,几个起落就到了数十丈外,却不想正好撞上赶来的卢照行和身后的大队人马,急忙刹住,立起身来徘徊一瞬,向前冲了两步,又试图从侧面滑出去。
崔志奇已经放了几箭,边都没摸着,便刻意在右边胡乱射箭将鹿往崔建的方向感,卢照行伏在马背上,急速靠近,便在麋鹿抬起身子观望的那一瞬,弯弓放箭。
就在他势在必得之时,杨钧控马、执弓、搭箭,弓如满月,箭似流星,两箭齐发,一支箭对向射来,正好撞在卢照行箭尖之上,硬生生破开他的桐木大箭,另一支粗长箭杆正中麋鹿,左胸贯入,刺穿心脏,麋鹿试图哀嚎,却当场毙命!
“上杀——”崔志奇眼前大亮,激动得喊出来,练习骑射这个把月,他水平没提高多少,射猎知识记住不少。他又围着猎物仔细转了两圈,果然是上杀,都能作祭祀用了。更重要的是他的人,从卢照行手底下,硬生生抢走了猎物,何等的爽快!
跟着他们的随从敲了三声铜锣宣告上杀,卢照行脸黑的像锅底。
杨钧没理他,转头教育崔志奇,“当真上了战场,生死相搏,这些都是花哨样子假把式,不要总惦记着,荃者所以在鱼也,得鱼而忘荃,知道吗?”
“我记住啦!”崔志奇高声答应,其实根本都没听明白杨钧在说什么,只顾着看卢照行了。
卢照行气倒,恶狠狠看他们一眼,愤愤引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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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道之后,崔家兄弟好生清净了一会儿,发现四周人迹渐少,连动物也少了。
“我们走得有点太远了,小七,准备收网回去吧。”
“这么多人乌泱泱挤在林子里,够几个人打,走得远点才能猎到好东西呀。”崔志奇不同意,征求杨钧意见,“对吧,老原。”
杨钧眼皮直跳,“听三公子的,还是回去吧,我闻到危险的气味。”
“太玄乎了吧。”
正说话,忽然众人耳边一阵嗡嗡声,大地震动,虎啸如雷鸣震耳欲聋。
猛虎从长草中一跃而起,震天动地的虎吼声让满地长草簌簌倒伏,崔建隔着十几步,能见到锐爪和利齿的森寒冷光,鼻端也依稀嗅得那血盆大口中喷吐出的血腥气。
眼见崔志奇就在猛虎咫尺,崔建瞠目欲裂,却连动也动不了,他的马更是连连后退。更何况近处的马,虽是良驹,早已吓得站不住,腿一软,马背上的人自然而然地跌下去,人和马都狼狈不堪,竟是个任猛虎鱼肉的局面。
场中只有一个人、一匹马还站着,玄色猎装的青年稳稳端坐,抽箭,上弓,弯弧,镇定得仿佛久临战阵闻变不惊的将军,大喝一声,“畜生,看箭!”
崔建看见那支黑羽长箭从硬木弓上射出,流星般没入猛虎的血盆大口,皮毛斑斓的猛兽半空中直坠下去,血和尘土四下飞溅。杨钧翻身一滚,左手一把短剑,右手一条长刀,扑向中箭暴怒的猛虎,从猛虎身下划过,然后在猛然喷溅的血浪中,反手一刀,直插猛虎心口。
猛虎最后吼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咆哮,然后砰得一声巨响,自半空砸落。等崔建架着两腿战战的崔志奇终于赶到跟前,已经尘埃落定,杨钧一脚踩着虎头,一边从巨兽心口抽出长刀,刀上血落在虎腹白色毛皮上,珊瑚珠儿似的一串。杨钧满身满脸的血浆,浑然一个血人,对着崔志奇扬了扬没毛,露齿而笑,“七公子欠我一顿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