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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五章 问心(2 / 2)

这厮竟然坐在县衙屋顶上喝酒。

明远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杨钧挪了挪给他腾了个位子,明远一屁股坐下。

从他手里拿过酒壶灌了一大口,直接喷了出来,“什么狗尿。”

“金樽玉液不相贵,杂粮杂酒值万钱。”杨钧悠悠吟道,又从他手中拿回来喝了一口,指了指底下,“好看吗?”

满城废墟,路有饿殍,屋无片瓦,有什么好看的。

明远不说话,杨钧也不说话,只是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下去。

没有醉人的酒,只有想醉的人。杨钧千倍不倒的人,今日却像是醉了,他忽然扔了酒壶,拔剑而起,就在一步宽的房顶上,对月起舞。马踏飞燕,身若游龙,一团剑光与明月相映成辉,酒壶被不知不觉削成碎块,晶莹的酒水顺着剑身淌到了月亮上,如同一线热泪。

明远没有动,向后撑坐在房檐上,看着斯人与明月,剑光与泪光。

“他的死与你无关。”

风住剑停,杨钧的身形忽然顿住,对着月亮,怆然笑道,“他是我害死的。”

“战场无情,你歼敌万人,大破贼军,已经做得够好了。”

杨钧苦笑,“阿远……”

“我不是安慰你。”明远认真地看着他,“得失相依,成败相形,有得必有失,其实你明白,成大事者必然有所牺牲。战局千变万化,若当日你千里奔袭救下了他,另一边任栩**,就是无数百姓罹难。程将军心志如铁,舍生取义,保全这一城百姓,你又何必苛责自己?”

明远仰头看着杨钧,去拉他执剑的手,杨钧躲开了。

“苛责自己?不我不是苛责自己。我明白,谁不明白,舍一人而救天下,哪怕是舍万人而救天下都是值得的,可正因为我明白,我才痛苦,人人都明白,程步杰就该死了吗?”

杨钧痛苦地低声沉吟,“扪心自问,我明知此去南阳九死一生,还是为了拖延战局派他前来,我明知他心存以死雪耻洗刷家声之意,却从来没有好生开解劝阻,我明知道敌军凶猛七月十五之前未必能到,却还是许下承诺,他的命,分明就是我送掉的。”

“我日日夜夜的想,说什么自愿牺牲,那明明是我的选择,”杨钧两眼热泪,指着月亮嘶吼,他双手发颤,只紧紧攥着剑柄,“可我又是谁,我又凭什么做这个选择,让别人去牺牲!”

“我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今日城里是他,我被敌军所困不能赶到,若城里是你,我还会迟迟不到吗?我怕是拼了命,飞也要飞来,什么数万百姓什么狗屁的任栩关我屁事!”

他倏然转身,背靠月光,满头满脸的水,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泪,双眼因痛苦而格外明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喝酒?因为不喝酒我就会做梦,我总是梦到他,还有那些箭,每天每天梦到他,那年轻人被扎出十几个窟窿挂在高台上,全身的血都流干了。而一转眼,南阳变成了青州,他变成了你,我骑着马拼命跑拼命跑,就是前进不了,我跑了一晚上,终于赶到青州城下,可我来晚了,我眼睁睁看着你被敌军万箭穿心,那些血,都变成了你的血,直流到我脚下!”

明远怔怔地望着他,这是青州相遇以来他们第一次提到这件事。他们总是在谈话,谈到天下,谈到局势,谈到北方,谈到桓奇,可从来没有谈过他们自己。他今天才知道,杨钧心中藏着这样深的恐惧与后怕。

他终于明白了杨钧心中真正的痛楚。

明远鼻头一酸,眼眶发热,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心疼。

他明明成功了,他赶到了,他救下了青州城,却依然陷在这样的噩梦中。

明远再次伸手,硬是抓住了他,掰开杨钧的手,将剑扔到一边,抓着杨钧湿漉漉的手,如同抓着他身后的月光。

明远无限温柔地看着他,握着他的手,挨上自己的脸,轻轻碰了碰,他觉得自己恐怕也醉了,“你看,我就在这,热乎乎的,我好好地活着呢。定北。”

杨钧半醉半醒地回望,冰冷的拇指轻轻摩挲他的下颔,拨开一绺鬓发,突然紧紧地将他拥进怀里,好像要生生揉碎他,然后让月光融化在晚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