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了。”
“家里还有什么人?”
“都死了。”青年想了想,像是回忆几百年前的事,“我们一大家子叔伯八家人。七叔去年得了病,没钱看先头死了。年关东家催粮,受了灾,交不出,大伯死了。东家拉妹妹抵债做小,二伯挡着不肯,一起死了。道长们来了,说奉天帝的旨意造反,让农民过上好日子,我是想的。但是东家全家都逃了,交代我爹和四叔看宅子,道长要抢宅子,把我爹和四叔杀了,把几百间的大宅一把火烧了。没几天东家带着官兵回来,要平乱,把我们都叫去,说免了半年的租子,前头欠的也只还本免了利滚利,我和五叔六叔一起去打道士,道士的人马更强,五叔死了,我和六叔逃回来,东家带来的兵都跑了,道士把东家全家一刀一个都砍杀了,我跑得快,六叔被绑起来,说参与抵抗,要……什么效尤,跟几十个人一起被砍了。八叔还小,我带着我女人娃娃,还有他一起往北边跑,一路要饭跑到建康跟前,不让我们过去了,又绕路往江边走,八叔和我娃娃吃了土,撑死了,我媳妇熬不下去了。”
青年最后总结,年轻的面庞上目光却如此沧桑迷惘,“就我一个了。”
他讲得简单而平静,明远却越听心里越堵得慌,一阵发酸,一阵发凉。他艰难移开目光,将喉咙里堵塞的哽咽咽下,拍了拍青年,“别打架了,我叫人先送些吃的来。”
明远回去跟晏容秋一说,晏公子先噼里啪啦落了泪,李守一当即拍了桌子,“王八蛋!”
可是到哪里找粮食呢。
三人坐困愁城。他们如果在江州,不算难事,在荆州益州,也能办到。可这是青州,久战之地,荒乱边城,之前大战和民乱,已经废了两茬庄稼,青壮年劳力十缺三四,田地里都是小脚老太在趴着锄地,战后朝廷又频频加税,要不是韦太守和明远小心处置,险些又要闹起乱子。还好有江边鱼米,再加上府衙百般周转,本地百姓才能勉强度日,也只是一日一食凑合活着,这北人不说,拿什么救济行将饿毙的流民呢?
他如今算是明白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对了,还有件闲事。”晏容秋一拍脑门,袖子里抽出一张红贴,从桌上推过去,“真个不公平,这边百十号人马上要饿死,那边大户外室生个庶子都要大摆宴席呢。”
李守一眼睛一亮,看向明远。
明远在帖子上点了点,若有所思,又看了看晏容秋。
晏容秋一把按住贴子,“祖宗,你们俩想什么呢!世族豪门是我朝立身之本,从来没人敢打他们的主意,我告诉你,随便动一家就是动八州郡望,你可不要与虎谋皮!”
明远笑一笑,拨开他手指,“我省得,你放心。”
我一点儿也不放心!
·
这边杨钧接了谢奇密信,召他立即入京。
虽然这两年谢奇频频见他,但杨钧直觉知道此次不同以往。
他近来注意到,正值壮年的谢奇在异常得消瘦。
当然,他面见座谈时,谢奇依然神采奕奕目光若电,但的确一次比一次瘦得厉害了。这次一照面,他就生出不好的预感,谢奇已经瘦得几乎挂不住衣服,颧骨高高突起,头发盘在顶上簪成道士样子。他双眼放着精光,亮得惊人,两颊泛着病态的红色。
杨钧鼻子一酸,忍住眼中泪光。他仍记得当年投军时谢奇白衣儒将绝代风华,几年时间,怎么变成了这样。
谢奇曾经救他、罪他、杀他,说不怨恨,是假的。
直到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谢奇,他才真正释然了。
“谢帅……”
“定北。”谢奇温和地笑着扶他起来,他自然知道自己的病态已经掩不过去了,“没什么大碍,叫你看笑话了。”
“您这是,这是?什么问题,请御医瞧过了吗?”
“早就瞧过了。不顶事,心力消耗太大。”
“一场大胜,是谢帅心血啊。”杨钧感慨,“那谢帅该好生将养,就别操心这些庶务了。”
“不操心哪行,北府兵可是我一手组建起来的。”谢奇含笑摇摇头,“我最挂念的两件事,一是清儿的终身大事,她倒是愿意你,但她被我和伯父娇宠坏了,顽劣难教,怕你应付不来,最后还是托付给了王家。再一个就是北府兵了……”
“谢帅!”杨钧听他一副交代后事的口气,大惊而起,单膝跪地抱拳,“您正在壮年,就算有些许消耗,好生调养,总能养回元气的,没得说这些做什么。”
“我自己身体自己知。”谢奇想扶他起来,却没力气,杨钧不敢让他受累,急忙自己站起,重新落座,“我现在能与你坐着说会子话,都是靠春风斋为我重新调配的逍遥散撑着,你就好生听着吧。”
“是,是。”杨钧虎目含泪,急忙坐端正了。
“都说北府兵是谢家私兵,但子不类父,除我之外的确没人能掌住这几万人马了。你知道府兵里也有几个大将,但只有将才,没有帅才,常将军心思狭窄,何将军目光短浅,不堪大用,赵王和皇室也对北府虎视眈眈,我看来看去,只能托付给你了。”
“谢帅!”
“其实三年前我就知道了今日之事,我是怕我走后谢家空有盛名撑持不起,就是家毁族灭之祸,所以才昏了头,想牺牲你稍息朝廷忌惮之心,你怪我吧。”
“末将不敢。末将白衣投军,是谢帅一力提拔重用,鲁莽冒进,是谢帅全力做保相救,末将这条命是谢帅的,您有用得着的地方,拿去就是了,岂敢有怨怼之心。”
“那就好,那就好……”谢奇与他四手交握四目含泪,讷讷叹息,突然头一歪,喷出一口血,身子就歪着软倒下去。
杨钧一把抱住,“谢帅!来人——”
“药效……莫声张……”谢奇无力地抓了抓他袖口,挣扎着取出半块符印,递给他。
杨钧将他冰冷颤抖的指尖和符印一并紧紧攥在手里,似有千钧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