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第进九章 符印(1 / 2)

明远最后一次收到兖州来信是初四。

距离今天已有十日。

“你再看就要变成望夫石了。”晏容秋端着一盘菱角放在石桌上,“杨将军被紧急召回建康,脚程再快也不可能赶回来。”

“望夫石”没好气,“我何尝不知,只是……”

“只是建康城风云变幻,惊险不定,身处漩涡之中,难免令人忧心?”有人替他说了。

不止如此。

这三年,他控制不住去想,杨钧究竟有没有认出他来?那天在天牢里,他假作梦呓叫了“宜春”,之后杨钧反应很强烈,态度也与之前不同。该是认出来了吧?否则怎样解释那些比应然更加亲密的相知与信任呢?怎么解释他的拼死相救呢?可如果他认出了自己,为什么不肯相认?他是不是……

杨钧垂下眼,叹气。

……不想相认,不想寻回前世记忆。

……相比卫伉,他更愿意做杨钧,简单的,可以肆意散发光彩的,杨钧。

明远对自己说,做杨钧没什么不好,正如做明远也没什么不好。没有功盖震主,没有权力平衡,没有幽寂深宫、没有内外重望、没有父子争权、没有小心应对,没有一切抹杀亲情的残酷斗争,没有鲜血淹没的恩怨情仇,没有自呱呱落地就承载的九鼎之重,也没有襁褓封候却终身不能统帅三军的郁郁不得志。

没有无数人盼着他生,无数人盼着他死。

刘据和卫伉,真是这世间最难的活法。

而就连他自己,不也早就打定主意要抡圆了活,活好农家子明远这一世吗?

所以他也沉默了,什么也没有说。五百年前昨日种种,何不就此沉寂于漫漫历史长河。

他这样劝说自己,但在午夜梦回,又忍不住想,会不会是他认错了,误会了,什么长平、什么梦境,都只是个巧合,杨钧和卫伉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卫伉卫宜春,早已消失在岁月轮回中。

“你呢?你就不担心家里?”

晏容秋京城人士,生在建康,长在建康,祖上从前朝就任官,上数三代也曾出过三公之位的高官,祖父荫袭官至二品,但只是虚职清流,不是实权人物,父辈更不如意。晏容秋自幼聪敏好学,但他排行在前,照顾弟妹,性情柔和,不是好争抢杀伐的人,曾经有相师说他才居王佐,父祖大为激动,晏容秋自己品品,觉得重点大概是“佐”而不是“王”,他略有些失落,却也没觉得怎样。

建康城里的公子哥一个赛一个的亮眼、傲慢、个性拔群,这些锋芒中混迹着一个好脾气的晏容秋。他像冰山群中的海水,峭刻峰间的云雾,别人矛盾尖锐时他笑着打个圆场,别人语惊四座时他温柔地抚慰托住落寞的人,一天天一年年,靠着水磨工夫不声不响磨出了存在感,他并不令人惊艳,却让所有人都感到如沐春风。

他家的根基在建康,近日由于政治气候严峻几乎每天都有双方官员被牵连落马。

李守一身着懒腰回来,抓了个果子啃,含含糊糊嘟囔,“他家能稳稳当当立足这么多年,还用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晏容秋无奈地笑,“唉,哪能不担心呢?不过实话对你说,我家能绵延两朝的奥秘就在于明哲保身,多思退路少谋进取,所以才一代不如一代呀。我父祖也都不是什么有野心的人,应该不会过多涉入大人们的斗争。”

晏容秋解释,“所以我当年来青州,家里最后没有下死手阻拦,他们可能也觉得远离中枢不是坏事。”

“那就好。”明远点点头,指尖蘸着凉了的茶水,随手在石桌上划写了一个“奇”字,“那几伙人怎么样了?”

“照你说的,北边过江的来府衙录名了,但具体人数他们也说不清楚,识字的都没几个没法统计,我带着差役和书吏专门去跑了一趟,别说人是真不少,都是从北方不同州郡来的,零零总总,我看三五千总是有的,这几天让他们留在那仔细登记口数呢。”

“你跟他们说……”

“青壮劳力单建一册,是不?”晏容秋扬眉。

“你怎么知道。真成我腹中虫儿了。”明远乐了。

“那可不。”晏容秋得意洋洋,想起什么,又拉下脸,“对了,你那天也太冒险了,那么多人械斗,你怎么敢一个人去,出点事怎么办?”

“我又不傻,去了看情况嘛,严重了我就骑马跑。”明远打着哈哈赶紧糊弄过去。

晏容秋无奈地摇摇头,“曹和兄弟写信来,说过阵子也要来青州探访咱们。”

李守一眼睛一瞪,“这儿可没地方给他们清谈。”

明远按住他,“索性多留他们几日,给你分担工作,免得你晏公子整日叫苦不迭。”

“我何时……”晏容秋被他说的没脾气,硬生生转换话题,“南方逃难来的又如何了?”

明远脸色不大好看,只是叹气。

他那日亲自带人去城外看了一路逃来的流民,境况比他能想到的还要糟糕。总共百十来人,一部分住在城外破败的土地庙,一部分搭了个简陋的棚子,还有些人就地躺在沟边。绝大部分人都目光呆滞,衣不蔽体,头发稀疏,整个人瘦成一根骷髅。他险些撞上一个男人,二十岁的青年,行动起来也像个干瘪的老太婆,一步一迈,走不动路。挂在他身上快要死去的皮肉打着皱褶,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他的眼光茫然无神,连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也没有,在烈日下摇摇晃晃,睾丸软软地挂在那里像干瘪的橄榄核儿。他看见一个女人,躺在角落里等死,屁股上没有肉,瘦骨嶙峋,**干瘪下垂,像空麻袋一样。他看见两个坐在女人身边的孩子,他们的小骷髅弯曲变形,关节突出,骨瘦如柴,肚皮鼓鼓囊囊,像抱着一个塞满观音土和锯末的球。

“你们从哪里来的?”明远进土地庙转了一圈,庙宇很低,要弯着腰才能入门,恶臭四溢,到处是蚊虫和排泄物,土地神像悲悯地包容了他们。

“南并州。”那个带他过来的瘦个青年算是少有的健康了,“还有宁州和东益州的。”

“你们家乡呢?怎么样了?”

青年缓慢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