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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圆八章 噩耗(2 / 2)

这诏狱黑洞洞不见天日,一丝光也不透,年年月月盛猪油点着灯,昏暗暗,分辨不出是白天还是晚上,犯人只能数着饭点儿。关得久了,难免如方圆一一样变得疯疯癫癫。

狱卒送了三次饭后,室内愈发昏暗了。一个高挑的人影穿过分隔看守与囚室的中门撩开竹帘走进来,手里还端着餐盘。

方圆一觉得异常,坐着不动,眼珠间或一转,紧盯事态发展。

来人将餐盘轻轻放在地上,跪坐在湿冷的地板上,看着被栅栏隔开的人。

虽说到处昏暗,但囚犯的稻草垫子都贴墙铺在靠牢门的地方,明远头朝外,冲着走廊墙上唯一的一盏灯,昏昏沉沉面向墙躺着,手捂在眼睛上,蜷起腿仿佛一尾虾。

“载辰……”来人小声呼唤,轻而又轻,不知是想叫醒他还是怕惊醒他。

明远动了动,没有转身。

“明远,是我。”

明远浑身奥热,汗湿后又觉得冷,身下硬草戳着,黏腻腻的难受,一阵热一阵冷,交替打着摆子,后来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热还是冷。他独自走在灰纱般的雾中,一时是汉家宫阙,父皇母后笑了又怒,一阵又举着剑要杀他,一时是村子里的茅草棚户,娘亲不停地拿着碎布头在他身上量,爹爹不说话,欲言又止,只看着他。一转眼,那么些人又纷纷向后退走,离他而去,分成两列,大袖飘飘越走越远,只有两行背影。

忽然其中一个穿着青衫的年轻背影转过来,冲他笑了笑。

“明远,是我。”

一个低低的声音穿过层层迷雾,飞向他,明远茫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杨钧看着明远翻了个身,迷茫茫半睁开眼,看着他,眨了眨,“杨钧。”

“是我。你病了吗?”

“大概吧。”明远又眨眨眼,无意识伸手探向囚槛,“你没死吧。”

杨钧看着他因高热眼尾一片点了妆般的红,突然语噎,半晌才点点头,握住那只手,掌心发烫,手腕湿冷,“……是啊,我没死,多亏了你。”

明远干哑的喉间滚过低低的笑,含含糊糊道,“像骂我。”

“我来谢你。”杨钧也随着他声音更低,冰冷昏暗的牢狱竟似萦绕了些许旖旎的气氛,因不合时宜而令人意动神迷。顿了又顿,握着明远的手紧了紧,“何必救我呢?”

明远以一种杨钧不懂的神色望着他,忽然笑了笑,拧过上身将脸埋在草甸子里蹭了蹭,呼吸粗重,显然难受得紧。杨钧看着他,目光柔软,忽然想到那个晚上淮水边的黢黑密林。他一直知道明远是个刚强的年轻人,可不知为何,他们相处几次都落入这样的处境,他大概也因此对这个少年总是多了许多怜惜。

“你也是钻洞来的?”

“钻洞?”杨钧莫名其妙,四下看看才发现走廊有一块板子盖着。并不是,有人为他开了方便之门,他就那样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来。”他心中一动,挪动膝盖,紧挨着明远的头顶,双手穿过栅栏,并在一起,垫在地上,向掬着一捧水。明远向上挪了挪,将头靠近他手中,微凉而有力的手掌支撑住天池穴,让他舒适地低声呻吟出来。

杨钧的双手稳稳地托住他,自鬓下上关穴,经丝竹空至阳白、神庭、印堂、头维,拇指汇于百汇,再顺势而下,反复轻按风府、风池,他多年习武,指掌结了厚茧,指节有力,掌根稳定,力道适中。明远头皮逐渐发热,紧紧箍着撕扯的脑仁像被移走了重石解开封印,大为轻松,不由长出一口气。

明远适才孤零零躺在偌大的囚室,看起来单薄而凄凉,这会儿凑在他掌中,倒有些像一只热烘烘的小动物。杨钧微笑问道:“末将服侍的如何?”

明远舒适地动了动,又舍不得离开,自下而上嗔视他一眼,“不过如此嘛。”

杨钧心中一痛,他忽然想起少年时缠绵的梦,梦里有一个俊美无俦的少年,和他玩闹着滚在榻上,抱着他的腰,缠着他给自己按摩。费力巴拉按了半天,最后还是笑着说,不过如此嘛……又被自己追着闹了一通。

杨钧一手托着他后颈,一手盖在他眼睛上,感到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轻轻从他掌心扇过,像扫过他的心口,“睡一会儿吧?我在这。”

语气格外温柔,或许忆起旧梦的杨钧总是格外温柔的。

一灯如豆,从杨钧指缝漏出,如同雨天前夜带着雾气的月,洒下一道银白的纱,将明远笼罩其中,明远安静的、一动不动的躺着,满脸都是泪水。

杨钧一惊,却不动声色,只是用拇指揩去他脸上的泪,“怎么了?”

明远吃惊地看着他,一切表情都来不及收回,似乎他自己比杨钧更为吃惊。泪水渗入鸦羽般的鬓角,明远在他掌中轻轻摇头。不知道。或许他比自己以为的更想念面前这个故人兼新友,或许父亲去世痛苦来的太快,悲伤这才终于姗姗而来。

“没关系,没关系……”杨钧跪坐在他身边,侧倚着灯豆,用气声安抚,像是有些含糊的呓语,“读书给你听好吗?”

明远眼皮在他掌心颤了颤。

“想听什么?”

“还能点单?”明远诧异,他病得再昏沉也看清了杨钧是空手来的。

杨钧微笑,“先选。”

“前朝有一位先生,挂冠而去隐居山野,没什么名气,我怕你都没有听说过?”

“你是说靖节先生吧?七年太学可不是白考的。”杨钧展眉将笑容扩大了,显出一星得意的样子,伸手在空中做了个手势,从虚空中抽出两本“书”来,“桃花源记?归去来兮辞?”

“……《桃花源记》”明远惊奇地从指缝中看着他,神思不属地随口回答,“谢谢。”

杨钧扔掉一本“书”,将剩下那本不存在的书放在膝盖上,左手托住,右手左右翻页,有种夹杂着顽皮的装模作样的优雅,就着昏暗的油灯,明远再次感到那种慑人的心悸,他此刻正在拿腔作调,“哦,找到了,第32页,末将果然久不读书了。”

“请。”明远也微笑起来,静静闭上双眼。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

杨钧就这样,一字一句背了下去,他声音低沉柔和,渺远空旷,好像对这恍然往复的世界带有某种共鸣的悲悯,又带着某种稳定而坚实的力道,像有人在沉默中,用钝角缓缓地、不可阻挠地开出一条新路。

筋疲力竭散发着高热的明远终于在这样浑厚舒缓的声音里沉沉睡去,杨钧注意到了,却仍然坚持念完了这篇纯净如赤子的文章,然后才站起来,小心翼翼托着明远的头放在草榻上,抽出手,按一按发麻的双腿,端起丝毫没动的食物,蹒跚着离开。

在他揭开竹帘出门的一瞬间,突然听到明远梦中呓语。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却让他如遭雷击,怔立当场,动弹不得。

明远翻了个身,小声嘟囔:

“宜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