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日常暴躁的老先生叫方圆一,听他介绍这是专门关死囚的诏狱。
明远倒不是很惊讶。但是方圆一关了经年不见天日,狱卒又按时来去,一问三不知,不了解外面任何情况让他有些焦虑。
“小小年纪,真没耐心!你有什么好急的,天地亘久,人生不过百年身,不管是你还是你的朋友,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就算建功立业称王称霸将来也不过一场空!”明远盘腿坐着,听隔壁铁链子哗啦啦响,连珠炮一般叫声撞到厚实墙面弹来弹去,倒不会无聊。
明远当时只顾着紧紧抓住这一线生机,一股热血尽想着杨钧,这会儿关在死囚牢里,什么也不能做,静下来,定了心,才开始有功夫想到其他,比如沉默寡言的父亲,临别前夜将他每一支笔管都仔细修整了一遍,比如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拉着他的手眼泪直掉,比如要强的阿姐,从小觉得他肯定比别人有出息,比如天真颟顸的弟妹,也知道下了学给他按揉肩膀……
他总对自己说要忘却前尘好好过明远的人生,可还是不自觉地去比照当年的是非人物,而直到今时今日,身在这诏狱死牢之中,尺寸之间,不见天日,想到的不是父皇母后、而是父亲明桥与母亲周氏,这才忽然意识到,这一世的父母亲人已经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深入骨髓,密不可分。明远不是被上一世的九重宫殿恩怨情仇养大的,而是被这一户朴实的农家夫妇滋养长大,他们身份低贱,对儿女却一心无私,榨干了自己,挣到十个铜板,也会一个一个用到儿女身上……父母目送他远行,报着等他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的期望,如今他功业不成,读书不成,却成了阶下死囚,何以为报呢?
明远仰头靠着墙壁,下意识问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还会如此吗?”
却被方圆一听了去,跳着脚喊,“当然会!为什么不会!老夫本来就是对的!”
明远一愣,也失笑摇头,不错,当然会,自然会,他做的本来就是对的。
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自地底传来,邻里两囚都目不转睛盯着囚室外发出声音的走廊。
又踢里哐啷响了半天,突然咕咚一大声,面前那三尺见方的地面整个塌陷下去,不像泥土,倒像铁器一般的声音,然后传来一连串啊哟哎呀的叫声,明远捂着鼻子、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那烟尘中跳出一个人来,浑身挂着泥水,臭的好像粪坑成精,不过抹一把脸,这弯弯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哪哪他都熟悉,怎么哪哪都认不出呢。
“远哥儿!”
来人高兴地冲他招手。
“你怎么来了?!”明远眼睛都快瞪出来。还记得明烨原来的样子吗,让我们翻回第十六章看一下,云锦衣裳大红披风,小牛皮的靴子配整套的香囊玉佩,一串小拇指大的珍珠束发,典型的富贵小公子。这位,你谁?
眼前的明烨一身布衣,未戴发冠,头发用布巾束着,披散下来,寸宽的黑腰带扎住劲瘦腰身,五官比原来硬朗,身量也高了许多,整个人英姿勃勃,显得成熟沧桑了许多。
明远还没来得及说话,明烨就突然沮丧地跺脚,“怎么是通到外头来的?这密道怎么是通到外头的!”
难不成他以为能直通囚室吗?这傻子……
“远哥儿,远哥儿!你说话呀,你是不是不认得我了?不会被毒哑了吧!”
真聒噪。明远侧着头看着他,终于慢慢笑了。故人重逢,担心了好久的人终于好端端地站在面前,他心中几多喜悦,难以言表。
“三公子这样健谈,哪容我插得上话?”明远靠墙闲闲。
“……”明烨气鼓鼓看着他,突然也咧着嘴笑了,伸脚探进囚室够着踢他,“好啊,我这样不辞辛苦,你竟笑话我。”
两人久别重逢,心中都有许多话要说要问,却不知从何开口,竟一时无语相对。
“好臭好臭!恁小子!你钻了地井准备劫诏狱吗!老夫劝你一句,快别打这主意了,半点机会没有!小命要紧,赶紧跑吧,等会儿惊动了看守,连你一起抓进来!”
那老头聒噪,竟是个好人。
明远也担心地看着他,不知为何这么天塌地陷的动静,牢房看守竟没听见。
“莫非你也呆了不成,自然是打点过的。”明烨笑他。
明远恍然,他担忧紧张,竟没想到。这小子敢这样堂而皇之地从地道钻进来,自然有恃无恐。他在国学念书,认识的都是豪门显宦,不说别人,死皮赖脸求了,王益之也肯定能帮他一把。他有时也忍不住羡慕这样的真性情。
“你……”
“你……”
两人异口同声,又一起笑起来。明烨知道他要问什么,自己简要讲了一路行程,“我出城快马加鞭,两日就追上了蓉妹,唔,许姑娘,”他老脸一红,好在天牢阴暗,“不管我说什么,她只是不理,权当不认识我这个人,我自知对她不起,就远远跟在后面,她打尖儿我就打尖儿,她住店我就住店,跟着她一路过了青州、兖州、益州,经历不少事……唔,也挺有意思的……”
明远知道这其中定然省略了许多波折,否则明烨不能变成这个样子,但人家小两口的事,他不便细问,现在也不合时宜,“现在和好了?”
“现在嘛,她还是不理我,但打尖儿时会叫两份饭菜了!”明烨眼睛亮闪闪,像说起什么无比得意的事一样。看的明远直想笑。
“结果刚落地,就听说杨将军的事,我猜你就要做出头鸟,紧赶慢赶跑回来了。”
“许姑娘呢?”
“自然跟我一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