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奇巡城,明远带剑随侍。
谢奇长袍纶巾,不像统帅,倒像一个儒雅书生。他在一个女墙缺口处停下,伸手在墙面上摸了摸,温和转头对明远说,“载辰,你来看。”
明远上前,没看到什么。
“凑近些,用手摸。”
明远按他说的,仔细摩挲,啊了一声,“曾阿牛。莫不是工匠的名字?”
始皇帝筑长城,工匠和监工会把姓名刻在砖下,将来若有了差错,责任明确。他在书上读到过这个习惯。
谢奇笑了起来,将指尖上的灰搓了搓,“你知道吗,筑城的砖只有一小半是烧出来的,很多是从周边搜集来的老城残砖。这么一块砖,可能今天在广陵,一百年前在襄阳,两百年前在洛阳,甚至五百年前在咸阳。人生苦短,尚不如砖。再二百年后,这块砖和这位曾阿牛可能还在某一座城池上,可世人还记得我们的名字吗?”
“谢帅此战攻城,必定能青史留名的。”
谢奇摇了摇头,极目远眺,望着辽远处的江天一色,“载辰,你英果超群,是极有定性的孩子,可是孤身在外,还是在战场,会有害怕的时候吗?”
不待明远回答,谢奇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其实我也会。我今年四十岁,看不出来吧。不惑之年,却越来越困惑,越来越犹豫不决。多少州郡父母,把他们孩子的性命交到我手上,我却没有把握把他们活着带回来。父老、宗族、子侄,又该何去何从?我有一儿一女,与你年纪差不多,温室娇花,被惯的还跟小孩子一样,也不知要怎么教养。你看谢家如今一顶一的繁盛,谁知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不易呢?”
明远看着他一袭青衫萧疏轩举,城头风起角旗猎猎,衣袂翻动飘然若神,不由心折,完全明白了杨钧对谢奇的崇拜敬慕。他明明人在眼前,却旷渺如三界之远。这样一个统帅,语气这样温柔,对你说着推心置腹的话,甚至把自己的软弱困惑翻出给你看,真的像最知己的亲人长辈一样,明远也说不来哪里被触动,心中酸软,两眼泛红,直想落泪,恨不得一股脑把自己心底最宝贵的秘密心事都倒给他听,就是现在为他赴汤蹈火、立刻去死也心甘情愿。
谢奇看着城下烟尘,叹了口气,“这城墙每年损毁、每年修补,我有时候不禁会想,日复一日,会不会终有一天,墙上每一块砖都不是建城时候的砖,若是如此,这座城池,又还算不算旧日城池?”
他没有说,明远意会了后半句,兵勇年年阵亡汰新,将帅何堪?
他倒还惦记刚才的问题,“将军问我怕不怕,那自然是怕的。小时候明家府君恩赏叫我去族学念书,我就赖着不肯去,被我爹打了一顿硬拽去的,坐船离开江州,也惶恐不安,建康不知道是怎样的虎狼之地,在京师管流民也害怕,他们那么多人不服管怎么办,上了战场更害怕了,血溅在脸上,吓得要死,打完仗吐了半天……但酸甜苦辣才是人生,惶恐畏惧也是经历。”
“咦?这话说得好。”
明远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说的,是我授业恩师说的。”
“不知尊师是哪位?”
“正是明家族学的座馆先生,侯婴侯东亮先生。”
“喔……”谢奇竟愣了一下,“竟然是他?”
“将军也认得家师?”
“也?还有谁认得吗?”
额,明远一怔,紧接着答道,“之前来江州履新的陈府君也认得。”
谢奇深深看他一眼,看得明远心里直打鼓。
“哦,文海啊,他比我们低两年。他的奏疏你看过吗?”
“看过。”
“你觉得如何?”谢奇问他,不知算不算考较,明远不自觉紧张。
想了又想,还是委婉说了实话,谢奇并不像能糊弄过去的人,“学生出身寒微……”
“因此你觉得没错。”谢奇微微点头,笑道:“你要知道,同一个东西,有时候是对的,有时候又是错的。”
“将军以为是错的?”不得不承认,明远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谢奇与普通高门不同。
“那我再告诉你一个道理,有一种错叫做错,还有一种错,叫做不合时宜。”
谢奇笑了笑,恰逢风起,迎风咳嗽两声,拢紧披风,率先向前走去。明远将这个词反复咂摸,陈博的贬谪,他当年不懂,现在半懂不懂,或许将来才能懂吧。
“载辰,你可愿意替我办两件差事?”
“是,请将军吩咐。”
“这两天去一趟桓奇将军驻地,带着我的手扎和令牌,把你和定北那个小计策跟他说说,请他到时候出兵配合左右夹击。”
“桓……?他愿意配合?”
谢奇挑眉回头看他,“广陵是中军,统一调配,他为什么不愿意?”
明远张了张嘴,又说不出什么,这才发现之前种种迹象让他对此人高度警惕,总觉得狼子野心一山不容二虎,而明面儿上桓奇并没有任何过当之举。明远一个战栗,愈发觉得背寒三分。
“对了,他与你师有旧,可以提一提。”谢奇笑着安慰他,“以防万一嘛。”
“是。”
“这另一件嘛……”
·
当夜亥时,早已宵禁,营中却有零零星星的帐篷点起火光来。
细细索索、窃窃私语,又有几个人从别的帐子摸黑蹿了进来,叽叽喳喳、推推搡搡,人越来越多,灯火越来越亮,渐渐肆无忌惮放开喧嚷。
“大!大!押大!”
“老子不信你的邪!还押小!”
“再来一壶酒!”
“我也来我也来!”
“滚你娘的腿儿啊你丫早就没钱了当我不知道又想偷摸记在我账上是不是!”
“王大哥我的好大哥我昨天都输光了你赏我一口酒喝赢了就还你!”
“走了狗屎运你能赢个鬼!”
“哎呀一壶酒真啰嗦你们压不压呀,本公子请酒,快快快来。”
“好嘞谢公子!”
……
厚实的暖帐忽然被人掀开,走进个人来。
帐子里有喝酒的有耍赌的,起先谁也没看见他。终于有人瞅见,惊了一下,又笑了,“这不是明……世兄嘛,一直想叫你玩的,怕你有正事顾不上,你可不能见怪。”
是是是。不见怪不见怪。明远一直笑着点头,他也很震惊在这看见此人。谢混,谢太傅嫡孙,京师文华锦绣的芳草公子,天天香粉味不带重的。之前路过狠狠抽了他一鞭子,明远记着,人家连知道都不知道他是谁。当时鼻孔朝天桀骜不搭理人的,听说被家里硬塞到军前锻炼攒功,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逃得了,带了书本带文房、带了被褥带香囊,就差把丫鬟带来了,日日躲在锦绣帐篷里,大家闺秀似的“窝冬”,只等着真快开战被好生派回京里去。明远在营中跟着王益之见过两回,身后都跟着漂亮的小厮,两回还不是一个人,怕是找来泻火的?这样的绣花公子哥儿,竟然会躲在这跟一伙儿将官喝酒摇骰子?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说明远都不会信的。
将这两摊子齐齐绕着看了一遍,探头进去,好奇地瞅瞅,“押大小呀,那多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