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他伸手一拽,明远就扶着树干慢慢滑倒,跪坐在地上。
杨钧这才看到一只羽箭插在他背上,顿时大惊失色。
“何时中箭!怎么不说!”
明远撑在地上,倒吸冷气,有些羞愧,“逃命要紧,没顾上。”
杨钧气得想揍他。
“不要紧,不在要害处。”明远声音越来越小。
正受着伤,杨钧不好骂他,都这时候,还没伤到要害?逞什么能!但他又亲眼见过明远医治曹无咎,相信明远医术,他若说没有,应该没有。
杨钧眉头紧皱,还好为了轻便,他今夜带刀换锏“你忍一忍,我要取出箭头。”
明远正要答话,杨钧已经趁他注意力分散,挥刀削断箭杆。
“嘶……你……”
“对不住啦。”杨钧紧张地笑一笑,他的手很稳,却也浸出冷汗,“可惜只有长刀,怕是有些麻烦,我尽量动作轻些。”
“等等……”
“怎么?”
明远摇摇晃晃支起身子,杨钧急忙跪下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借力。明远从怀中取出一把牛皮包裹的匕首,“用这个,出来前在火上淬过。”
竟说杨钧第一次见面时送给他都那把匕首。
真细法。杨钧在黑暗中扬眉,依言接过,划开他背后不知被血还是被汗湿透的皮甲布衫。北齐的箭簇带着倒刺,硬拔出来,血流喷溅,估计明远就交代在这里了。不敢生火,杨钧借着月光,看了又看,明远掏出来时衔着的木枝咬住,对杨钧点点头,杨钧将刀柄在手中转了几圈,缠着的布巾吸去手心的汗,才深吸一口气,将伤口处划出一个小十字,血流出的瞬间,已经将箭起出,明远抱着树干一个哆嗦,竟然一声未吭。
杨钧已经扯下汗巾,快手快脚替他包扎好,好在血没有流太多。堆起一大堆树叶,让明远侧躺下来,杨钧才松了口气,一屁股盘腿坐下,手里还握着刀柄,插在地上,时刻防备。
明远卸力躺下,仰望着他,又冷又累,浑身虚软,“对不起……”
不知是他声音太小,还是杨钧走神,“什么?”
“对不起。”明远又说了一遍,非常认真,“非要跟出来,却拖了后腿,连累你身陷敌境。”
杨钧茫然看着他,挠挠头,笑起来,“净瞎说。要不是有你在,我们一整队人,早就暴露了,都得变成那只兔子那样。我得谢你才是。”
明远垂下眼不说话。
“战场上,背心相抵,彼此照护支撑,是常有的事,有朝一日,我深陷死境,你难道撇下我不理?别太挂在心上。”杨钧找到些说辞劝慰他。
只一声“嗯”,也不知他究竟听进去没有。
杨钧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轻声道:“为何总是对自己这样严苛呢?自我认识你,从来进退有度,谦和有礼,说话无一句不周全,做事无一处不妥帖,丁点小事也记在心上,生怕拖累了别人。日日如此,年年如此,不累吗?”
明远埋下头去,在杨钧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才听到非常低微梦呓一般的声音,“别看我在太学交游广阔如鱼得水,就连王益之也说得上话,其实我出身再贫贱不过,从小为一粥一饭绞尽脑汁,弓箭也是为了上山打猎填饱肚子才练会的,读书的机会更是烨哥儿父亲的恩赏,是莫大机缘。命运衣食悬于人手,一朝行差踏错,就再无改正的机会,重新沉沦乡野,所以我百般忍让,万般小心,就连活泼玩笑时,也绝不敢有一刻忘行……”
此刻,身在数万敌军之侧,林霭幽幽,林叶飒飒,月光如纱般笼罩住杨明二人,借着这月色微芒,杨钧怔怔望着眼前安静如水的俊秀少年,他因受伤脸上失掉了血色,白日的从容坚毅褪去了,只剩下疲惫和脆弱,他这样稚嫩,这样成熟,又埋藏了多少辛酸与艰难。杨钧恍然间觉得这样都场景似乎在梦中见过一样,他心中忽然一阵酸软,涌上了许多许多的怜惜。或许因为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两人,就忽然觉得自己再次肩负起了某种责任,某种不可推脱、也不愿推脱的责任。
杨钧同样压低了声音,一贯的爽朗热切掺入了一丝温柔的慰藉,随夜风徐徐,“不用相人之法,我也看得出你志在高远。如今兵连祸结,国事衰微,本侨十二州屡受刀兵水火之灾,民不聊生,眼见或有天地之大变,正是我等男儿建功立业之时。你看往日江北豪门,如今幸存者寥寥无几,今日朝堂冠冕,追述上古谁家又有名姓?汉王开国时,萧何一布衣。载辰何妨敞开襟怀,放手施为,没有门荫,就自你而立,没有家声,就自你而扬。”
明远侧身躺着看他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好啊,我若有朝一日在杨大将军账下为官,将军可不能食言。”
“那是自然!”杨钧扶着刀柄,斩钉截铁,忽然意识到自己被调侃了,讪讪起来。
明远笑了一会儿,又认真叮嘱,“杨兄有大志,但这话犯忌,以后不要再说了。”
杨钧点点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说这些话不就是为了让他宽心,不要那么小心翼翼,忍不住又笑起来,“你看你看,又来了……”
“本性难移……”明远低笑,“那日义庄,你哄那孩子,唱得什么?”
“童谣而已。”杨钧才反应过来明远这是委婉提要求,目瞪口呆,只觉好笑,“你这么大了,得换一首,嗯,我想想,……杨柳依依哟,草木青青,上将桓桓哟,安安平平,多餐少饮哟,常念家声,家有好女哟,再不出征……”
明远听着低微的歌声,轻轻一颤,渐渐没了声,呼吸悠长,杨钧忍不住坐近一些,想像照顾家中的弟妹一样拍一拍他,手落下去,才忽然发现,明远在发抖。
杨钧拿手贴了贴他脸颊,的确有些发热,糟了。
可以想见,河水冰冷,衣服未曾干透,趴了一晚上,又受了伤,怎么会不发烧呢?
得想办法取暖才行。杨钧本能地想像战地士兵一样脱了衣服抱着他取暖,却突然停住正在解开衣扣的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别扭。明明当日在义庄里明远就已穿过自己的亵衣,为什么现在光是想起这件事就觉得面红羞愧,那夜火光中明远赤身白肉,穿着自半旧的亵衣,不妥当,极不妥当,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杨钧自己尴尬了半天,还是没有动弹,解了件袍子给明远盖上,自己又重新将铠甲穿起来。环顾左右,早已没有敌人的影子,终于咬着牙在明远身边升起一小堆火,自己拿身体挡着火光。
明远背向而卧,在他看不见处,睁开眼,淌下一滴泪,滚入了鬓边。
一个时辰后,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杨钧叫醒明远。好在他从小练剑,身体底子好,发了汗,烧就退了,又有了力气。两人借着光走出树林找到昨晚登岸的地方,果然有一只小船给他们留着,一前一后,亲自摇撸过河。
还未上岸,就有人迎了上来,季哲竟然亲自在这等着,满脸急色,一见杨钧,不待他问,抓着人就走。
“你不招待客人,怎么在这?”
“我怎么在这?!还招待客人?!”,季哲莫名其妙瞪了明远一眼,“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就没有寿阳城了!”
“出什么事?”
“简直赶巧的绝了!昨夜你们走后,北齐夜渡,大举攻城!”